天已渐亮,翠烟阁中,两位用剑的高手正以生死相搏,但翠烟阁的阁主此刻完全没在意这两人,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的这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姑娘,沉默了良久,说道:“你是‘无住心’的女儿?”
吕朝云只是点点头,她此行虽有要事要向翠烟阁阁主询问,但眼下还是在意着顾仪的安危,目光不时向斗剑的那边看去。
见她点头,阁主眯起了眼睛,他捏着自己的胡须,引一句佛经说道:“‘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如此视世间事物如虚妄之人,居然会有一个女儿?”
吕朝云听他如此引用,笑了起来,说道:“我爹爹现在仍要别人叫他大和尚,只是这个给自己取的名号,却再也不想听人提起了,色声香味触,酿酒烧菜为乐之人,怎会不住其心。”
阁主虽说吃惊,但想来既然是和人有了个女儿,想必就再也不能放下对家人的牵挂之心,佛家所谓虚妄之情,终究还是被红尘之事男女之情所扰,烦恼缠身,便与佛法无缘了,想到这里,他也释怀了一些,问道:“既然吕小友是他的女儿,那老夫就更要以礼相待了,只是为何先前不说出此节呢?”
那边顾仪与徐堂主斗剑正愈发精妙,顾仪剑招施展若行云流水,师父所传授剑法,左手向来是空捏一诀,剑招使时左手亦少不了随之而动,此前顾仪并不曾用过此扇,只当作一暗器玩物,因而不解剑招其中奥妙,甚至觉得师父所授太过死板,总是自己作一些变招使用,还因此被师父训斥责骂,很是不平,今番拿上折扇,方知师父传授之时的苦心孤诣。此刻不必考虑自己随机应变的剑招,将跟随师父十余年见所学剑法一股脑使出,徐堂主只觉得自己所面对的恰如顽石一般,对手凭借剑刃之长、内力之重为守,自己刀劈斧凿,仍不得入,又常需防备这套剑法当中毫无预兆地反击,一时间甚是恼火。
话虽如此,徐堂主仍是处于上风,顾仪虽说稳住了阵脚,想要取胜却只能等待反击得手的时机,兵法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此刻顾仪便是处于这样的情形之下,况且另一边吕朝云还受制于人,心有所想,剑上便迟滞了一些。
吕朝云见顾仪虽能防守,却仍是不利,于是对阁主回答道:“前辈,爹爹他从来不曾说过他来到过前辈这里,只是朝云自己从前辈的规矩当中,有此一猜,不曾想果真爹爹与前辈相识。”
阁主心念一动,立即便知此事之中必有要紧之处,于是问道:“吕小友,你是如何猜得的?”
吕朝云却说:“还望前辈先放过顾仪,朝云才好安心言说。”
阁主见她虽朝向自己,眼神却仍是不停地看向顾仪二人,也未多想便说道:“你这小姑娘,要价钱的本事倒是好,好吧,胡堂主,为二人解斗。”
胡堂主听他如此下令,也不推辞,只说声得令,便转身朝二人走去,那边顾仪与徐堂主正斗至紧要之处,徐堂主虽说剑招不乱,但也不再是一快一慢齐施,而是双手皆快,力攻顾仪左侧,想要以自己双剑之长攻敌折扇之短,奈何投鼠忌器,每当双剑一齐攻去,顾仪右手长剑也总已攻至自己左手一边,继续进袭便是两败俱伤。二人就处在这么一个纠缠的局面当中,谁也不得得胜,但从外看来,二人之间剑气纵横,贸然插入其中,必死无疑。
胡堂主走到二人面前,说道:“徐堂主,兄弟得罪。”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副手套,戴在手上,而后深吸一口气,扎下脚步,内力在周身流转,待到准备完毕,双眼一瞪,一声暴喝,两掌分别击向二人。
顾仪正在与徐堂主缠斗,余光看到胡堂主缓步靠近,虽说想要有所防备,但徐堂主进逼甚急,心中只想不妙,却根本无暇防备。徐堂主则不同,见胡堂主靠近,以为自己这么长时间未能拿下顾仪,阁主不耐烦了,心下有些着急,担心胡堂主上来抢功,于是更加焦急地向顾仪攻去。待到胡堂主两掌击出,两人都被吓了一跳,那掌风凌厉沉重,直击二人面门,顾仪年轻气盛,左手折扇架开徐堂主一剑,回手打向来掌,不想折扇打在胡堂主手套之上竟好似击中一块寒铁,“铛!”地一声,折扇已被胡堂主抓在手上。那边徐恒见胡堂主来掌,自知胡堂主掌法甚高,当即后退一步,避开来掌,又见顾仪折扇被抓,毫不犹豫再行抢攻,即便阁主已下令罢手,他也不想放过眼前这个受制于人的对手。
顾仪左手折扇被胡堂主握住,不得脱身,又见徐堂主抢攻又至,一时忙乱,无奈放开折扇,双手握剑相迎,却不想胡堂主再向前一步,又是一掌击向徐恒,徐恒不想与胡堂主对敌,只得向后凌空一跃,人已退至三丈之外。
见徐堂主退开,胡堂主满意地笑了笑,满不在乎地将夺来的折扇随手抛回给顾仪,对徐堂主说道:“徐堂主,阁主要你二人罢斗。”
徐堂主脸色此时非常难看,一来尽展绝技也未能拿下顾仪,二来不曾防备,被胡堂主逼退,这么一来,今后自己生色堂和玄色堂有所往来,就难免低了一头,日后想要找回场子可就难了。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将双剑垂下,点头说道:“知道了。”
胡堂主回过头来,对顾仪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顾少侠果然不同凡响,请吧。”
顾仪见他并无恶意,于是收剑回鞘,那边两个家仆手捧剑鞘来到徐堂主身边,也将剑收至剑鞘当中,三人一同来到阁主面前,阁主看三人来到,开口先对顾仪说道:“顾小友,这套剑法,可是从你所寻的师父处学来的?”
顾仪回答道:“正是家师所授。”
阁主点头说道:“如此剑法,老夫倒是颇有相熟之感,只是一时半会总也想不出究竟与何人剑法相似,不过既然你给老夫看了剑招,按照规矩,老夫也自当将那铁匠所在之处告知于你。”说罢,他扭过头来对徐堂主说道,“徐堂主,这两把剑如何?”
徐堂主不敢怠慢,说道:“两把剑均是上品,重量平衡恰到好处,只是第一把剑剑柄之处略短,重量略轻,属下还是更喜欢第二把剑一些,剑柄更长,可双手共持使用。”
阁主说道:“不错,第一把剑是将近五十年前一位女侠的佩剑,彼时北境突厥袭扰,女侠以此剑斩杀乱兵无数,一时名动江湖,奈何终被奸人所害,此剑流落西域,五年前我命人从安西都护处取来,你既然不喜欢,那便留在这里吧。”
听阁主如此说来,徐堂主有些吃惊,但他也知道凡摆放在此厅中的剑,皆是难分高下,于是也并未说话,只听阁主继续说道:“这第二把剑,乃是由海上而来,老夫从吴越之地重金购得,吕小友,你是那里人,你可认得?”
吕朝云只是摇头,说道:“此剑朝云并不认得。”
阁主笑道:“此剑乃是二十余年之前‘游散仙’安德玄从海寇手中夺得,据传是海外人士打造,安德玄他用得颇为顺手,但是为了学得一套棍法,就将此剑作为交换,留在当地一户人家之中,只是三年前这一家家主病逝,其子纨绔好赌,把庞大家业两年之内败光,老夫才得机买到手,徐堂主既喜欢,就拿去吧。”
徐堂主忙抱拳称谢,一旁吕朝云听阁主说到“好赌”一词,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这把剑可是来自江东虞氏?”
阁主听她如此一问,颇为欣喜,说道:“吕小友果然知道?”
吕朝云突然显露出一幅厌恶的样子,摇头说道:“虞家那个公子朝云见过,去年还曾到长城水坞一趟,虽说衣着外表光鲜,但谈吐举止甚是令人生厌。”
阁主说道:“老夫给了他再挥霍两年用的金银,还送了他家一座烧瓷的窑,想来去年之时他过的应该还是不错的,只是可惜了他死了的老爷子。”
侍从已经将那把剑连带剑鞘收好,以织锦包裹,奉给徐堂主,徐堂主听得阁主如此讲来,再看一眼那柄剑,说道:“名剑虽好,但对这样的人总归无用,阁主将其买来,也是此剑之幸。”
阁主摆了摆手,说道:“你二人且退下吧,我与两位小友有其他事要说。”
徐堂主虽说未能打败顾仪便被阻止,心下对顾仪仍有敌意,但得了宝剑一把,也算是心满意足了,本来此行便是为了献宝,至于顾仪所杀的人,那是胡堂主的玄色堂的人,和他并无什么干系,当下抱拳说道:“领命,属下告退。”又转身对顾仪一抱拳,朗声说道:“少侠高招,徐某改日再请教。”说完,便携剑转身离开。
一旁胡堂主则不然,虽说阁主给了任务,也许诺了报酬,但顾仪所杀二十余人都是自己的手下,这口气他可不想咽下,当下说道:“阁主,我和这位顾少侠仍有话要说,还请阁主给裁量。”
阁主脸色一变,说道:“你要老夫裁量什么?”
胡堂主说道:“这位顾少侠杀我阁中弟子,阁主又怎能以宾客之礼相待?若是阁主不允,恐伤了山下守卫翠烟阁的诸位兄弟的心。”
阁主勃然大怒,站起身来,对胡堂主说道:“你用什么人作手下真当老夫不知?老夫允诺你在阁下经营私市,便已是宽恕于你,今日何敢以此言相逼?顾、吕二位小友是老夫的客人,下山之前便在老夫的保护之中,还不退下!”
见阁主发怒,胡堂主自知失言,口中忙说道:“不敢,不敢,”便自行告退。
等到胡堂主退下楼去,阁主面色稍缓,坐了下来,对吕朝云说道:“吕小友,闲杂人等俱已退场,也该告知老夫你爹爹的事了。”
吕朝云看了一眼顾仪,又看看阁主,先是有些吞吞吐吐地对顾仪说道:“顾公子,先原谅朝云一路上有所隐瞒,朝云此行并非是为了游山玩水而来。”
这句话顾仪倒是一点也不吃惊,这一路之上顾仪本就有疑问,却也不好意思直接开口问,心想自己这一路只要护得她周全便好,究竟她想要做什么,自己本不必多问,但此刻朝云既然已自己说破,他也就不用多心了,当下说道:“朝云尽可安心,一路不少承姐姐照顾,原谅一词,又如何担当的起。”
看到顾仪如此真诚的回答,朝云露出了笑脸,转过头来,对阁主说道:“朝云自己的故事有些长,还请前辈休怪朝云嗦。”
阁主挥了一下手,便有家仆端上酒菜,他端起酒杯,说道:“但说无妨,长城水坞的故事,无论何时都值得一听。”
朝云也不再客套,开口说道:“实不相瞒,朝云此行,乃是受长城水坞中朝云家母所托,寻得一本爹爹年轻时携带的一幅画卷,名曰‘须弥图’,这幅画卷家母只在朝云出生之前见过一次,朝云出生后,爹爹一直云游四方,虽说时常来看望朝云,但一直以来都是居无定所,三年前才在长安城中定居下来,家母托付朝云来到长安城找到爹爹,从那里将这幅画带回长城水坞,但朝云来到爹爹这边后,却发现爹爹这些年只是安心酿酒,那幅画早已不在身边,向爹爹询问,爹爹只说几年前便送予了他人。”
阁主有些难掩好奇之心,开口问道:“这幅‘须弥图’究竟有何玄妙?为何要差遣你去取来到水坞之中?”
对阁主这句话,吕朝云笑了笑,说道:“此画当中,隐有长城水坞之中的一个不传之秘,朝云年纪尚浅,知之不详。”
阁主更是疑惑了,追问道:“既是你长城水坞中的不传之秘,又为何在你爹爹之手?”
吕朝云答道:“家母曾说,两人新婚之时,外公曾作主将一秘事藏于此画卷当中,五年前外公亡故之前留有遗言,命家母取回此图,藏于水坞之中为安,家母派人致信爹爹,但爹爹他说这幅图早已不在身边,家母屡次催促,爹爹却以云游为名,难寻去向,家母无可奈何,身边无甚亲信可用,直到朝云能独自行走江湖,才命我来爹爹处取图。”
这个回答虽说其中有诸多疑点,但故人家事,阁主也不好细问,只好说道:“如此说来,你在长安城你爹爹那里也找寻不到这幅画?”
朝云点头道:“确实如此,爹爹虽说对朝云关怀疼爱有加,但每当朝云提及此事,爹爹却总闪烁其词,只说不在身边。爹爹有一个好,那便是虽说生性懒散好游历,却谨遵不打诳语这一条佛规,他说不在身边,那便真的不在身边,朝云在酒肆之中多番打探,得知爹爹四处游历这些年间,曾多次返回剑州之地,并在剑州生活过许久,想来可能就将此图留在了剑州地界,朝云以言语相逼,终于得到爹爹默认,又恰好听说顾公子要到剑州附近的绵州去,朝云便顺势来了这里。”说完,她对顾仪说道,“顾公子,你见过我爹爹,你觉得他这个人如何?”
顾仪回想了一下,自己在长安这一个月当中,大和尚虽说整日嘻哈作乐,但为人正直,又乐善好施,吕朝云突然让他评价,他当即开口说道:“大和尚与顾仪虽说相识不久,但言谈甚欢,其人顾仪是无比信任的。”
吕朝云笑着点头,继续说道:“确实如此,爹爹他好结交友人,凡与爹爹认识之人,无不称赞爹爹品性,虽说是个破戒和尚……”她停住口,想了一想,觉得自己如此说来有些不妥,改口道,“虽说不尊佛门戒律,却也逍遥自在。只是朝云知道,这幅画的事总是爹爹心中难平之事。”
阁主不禁又开口说道:“老夫确实与这个自称‘无住心’的人是旧识,他给人的感觉也确实如顾小友所说,只是吕小友又如何察觉你爹爹来过老夫阁中,莫非是他亲口所说?”
吕朝云只是摇头,说道:“爹爹从来不曾开口说过,只是听得阁主前辈所说翠烟阁的规矩,朝云突然想到了家母所说,这幅‘须弥图’是爹爹平生最宝贵之物,如此宝贵之物,爹爹又怎会随意交与他人,三年前爹爹突然在长安城定居下来,本就是不寻常之事,而在此之前,爹爹恰好是从剑州而来,且一到城中便与早先并不认识的待贤坊相交甚密,阁主前辈方才提到待贤坊李老板是您的族弟,顾仪身处险境,朝云情急之下便有此一猜,以此言想试,并非是朝云确切得知,只是为请阁主罢手歪打正着,还请阁主见谅。”
这话一说,反倒是阁主愣了,歪了歪头,说道:“如此说来,反倒是老夫不够沉稳,被吕小友诈到了,也罢,吕小友如此机灵,又愿意讲出长城水坞内的秘事,老夫倒也不会生气,只是你二人还有一个问题要回答老夫,胡堂主所说,你二人自待贤坊而来,究竟是也不是?”
两人对视了一下,知道此事已无法再瞒,顾仪说道:“前辈,我二人确实是自待贤坊而来,此言不错,但待贤坊李老板只是助我二人入蜀,并未有其他安排。”
阁主叹了口气,说道:“舍弟为人确实如此,老夫又何尝不知他喜好资助后生,老夫与他在二十年前便有约定,互相再无来往,他不许派人到老夫这里来,几年前安德玄到老夫这里来,老夫才知道待贤坊在江湖中之地位,命人在关卡要紧之处警惕与待贤坊有关之人,只是命令下去几年之后,就变成了不许任何待贤坊中之人接近翠烟阁,你二人可放心,老夫对待贤坊也并无太多敌意。”
听阁主说的如此诚恳,两人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吕朝云正色说道:“既然前辈并无敌意,能否请阁主告知,‘须弥图’可是在您这里?”
阁主点头道:“不错,‘无住心’确实曾到过老夫这里,用一幅画卷换走了老夫这里一件要紧宝物,只是老夫与他有约,绝不说出他换走之物,吕小友,你就不要再猜了。”
吕朝云却摆手说道:“前辈,朝云并不想知道爹爹换走了什么,只是想要取回那幅画卷。”
阁主捻着胡子,说道:“既是想要老夫翠烟阁中收藏之物,这翠烟阁的规矩,吕小友还是要遵守的。”
吕朝云不疾不徐地说道:“朝云自当按照前辈的规矩办事,会以一物交换,阁主自可判断是否值得换走那幅画。”
阁主说道:“讲来听听。”
吕朝云站起身来,走近阁主,附在耳旁轻声说了几个词,又回到坐席之上,并不理会顾仪好奇的目光,说道:“朝云的条件,阁主以为如何?”
阁主沉思许久,方才说道:“长城水坞开出的条件,确实足够,只是这幅画是否值得这个价钱,老夫还要仔细思考一番,你二人来我阁中,尚未休息,不妨暂住一会儿,休息一下,待老夫思虑成熟,再做决定。”
他招了招手,对来人做了个手势,那人便退了下去,不多时,初时引二人入阁的童子便来到面前,开口说道:“顾少侠,吕姑娘,二位且随我来歇息片刻。”
主人既然如此安排,吕朝云和顾仪有求于人,也无法推辞,只得暂且随着童子,走过两座高阁之间那座飞桥,到那座阁中歇息。
李宗戎阁主这边,来回踱步,思虑一会儿后,又招来一仆人,说道:“你且下山,拿老夫密令,限你两月之内,到江州找到素色堂张堂主,让他到阁内来见我,不得有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