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天，亮得很晚，常常七点多才会彻底亮起来。而北京的冬日，夜晚更是漫长地可怕，每当进入深夜之后，天空便会变成一丝亮光都看不见的漆黑，仿佛永远都不会见到黎明一般。

艾心握着热咖啡，头靠着巨大的落地窗，望着窗外黑色的天空以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牌，眼皮无力地垂了下来。

身边不远，是已经睡得死死的陶离，他睡觉倒是不打鼾，可时常会说些不着边际的梦话。有时候，艾心觉得，他的梦话都比他平时说的话有价值。

“生……生……”

陶离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蹦出了几个字。

“生什么生，生孩子啊？”

艾心笑着骂了一声，又想到陶离根本听不到自己说的话，又苦笑着摇了摇头，看回了窗外。

“生……生亦何欢，死、死亦何欢……”

陶离翻了个身，从沙发上掉了下来，终于在地毯上说出了一句完整的梦话。

唉。艾心默默地叹了口气，陶离也只有在梦里，才会这么有文化啊……看来从小到大学的知识，全都被压在潜意识里了。

“小艾姐！”

喵喵一把推开门，兴奋地喊着艾心的名字，却忽然发现了地上的陶离，立即压低了声音，向前走了一步，又停下了脚步，看着艾心。

“那个……少爷……”

“地毯，没事的。”艾心摆了摆手，打消了喵喵的顾虑，“赶紧说，是好消息吧？”

“嗯，找到人了。”喵喵点了点头，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这么快？”艾心心里倒是挺吃惊的，她以为怎么也得几天才能找到老赵，可没想到才不到24小时。

“嗯嗯，我托了下朋友……”喵喵似乎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坐到了艾心身边去。

“没什么，不想说就不说，找到人就好。”

艾心并没有转过头看她，追问，并不是她喜欢做的事。

“不是那个意思……”喵喵低下了头，“我、我以前跟着少爷出去的时候，认识过一个……就是，你知道金子吗？”

“小金？”

艾心显然对他的名字很有印象，不久之前又还见过面，自然是很快就想了起来。

“嗯嗯，是他。他很喜欢和少爷一起玩，但是少爷好像不太喜欢他，所以我平时也不太和他有交集……要找人，我想，他应该还是有些人脉的吧？”

“你看看你。”艾心忽然笑了起来，“冷静下来，你的脑子就开始清晰了。”

喵喵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为自己之前的不理智感到些愧疚，所以即使她不愿意，也必须抱着一线希望去求助小金了。还好，小金这方面倒是很靠谱，很快就替她找到了人。

“那我们……现在去找人吗？”

“不去。”

艾心手握着咖啡，毫不犹豫地回答。

“不去？”

喵喵愣了一下，显然对艾心的回答很是意外。她以为艾心这么着急地安排自己去寻找老赵的下落，肯定是为了尽快地找回这笔亏空的公款。再说了，这种事，不是拖得越久越没可能解决吗？

“喵喵，我问你，你觉得老赵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吗？”

艾心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咖啡，转过头来看着她。

“这个……”

喵喵对于老赵这种背叛陶离、损害公司利益的行为，肯定是很愤怒的。可是冷静下来之后，理智重返大脑，她又觉得老赵没什么理由做这种事。

于理，陶离给老赵的待遇都非常优渥，就连自己一个助理这么多年来也拿着中层管理者的平均薪水，她不相信陶离会刻薄老赵。

于情，老赵和陶离的交情也不浅，她作为外人都笃定，如果老赵真有什么难处，陶离一定会想办法帮忙。一百万不是小数目，可对于陶离来说也不是大数目，虽然公司刚做没多久，流动资金确实不多，但艾心也一定会帮忙。

所以对于这件事，喵喵心里还是有着自己的疑惑。

“你不回答，是因为你也没想好吗？”艾心看着犹豫不决的喵喵，笑了起来。

“也？还有谁……小艾姐，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我可不是，不过，陶离应该也像你一样纠结。只不过他心大，才会在这种时候还能睡到地上去。”

“不是，少爷不是心大。”

喵喵叹了口气，转过头看了眼陶离，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地认真。

“小艾姐，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少爷这几个月是真的辛苦。不说之前，这两周他几乎都没睡过整觉，咱们钱少请的人就少，公司很多事都是少爷包办的。可是少爷……没怎么吃过苦，也没有通天的本事，有多累，你可能真的不知道……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他真的很吃力了，也可能是因为这样少爷才扛不住，我已经很久没见过他在半夜两点之前睡觉了。”

“没事，这些咱们以后再解决，我跟你说一句，为什么不着急找老赵。”艾心点了点头，又看着她继续说道，“如果老赵是受人指使干的这件事，那对方多半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搞垮陶离，所以这钱也不会动，到时候事情结束的时候担的责任受的刑罚会少很多。可如果老赵真是自己鬼迷心窍，或是有什么难处一时走了歪路，那现在这钱，恐怕也不可能追回来了。”

喵喵听着艾心的话，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感觉很有道理。可思考了一下，她又有些奇怪：“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你要急着让我去找他呢？”

“我怎么知道你会找别人帮忙啊，我的本意啊，本来是想让你分析他的资料找出他的位置，锻炼一下你的逻辑思维。可没成想你直接就托人帮忙了，这点倒是很像陶离啊。”艾心打趣道，“看来，你以后不要光主内了，可以考虑一下向外发展。”

“小艾姐！”喵喵有些娇羞地看了她一眼，颇为埋怨地说着。

“不逗你了，我想知道他在哪里，主要是想知道这背后有没有人搞鬼。小金怎么跟你说的，是不是人还在市区，而且住的是酒店？”

“……”

喵喵张着嘴却说不出话，一脸诧异地看着她，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你……小、小艾姐，你怎么知道的……还是你早就查到了，只是想看看我要花多长时间才能查到？”

“没有，就是猜的而已。”艾心摇了摇头，又皱起了眉头，深思了起来，“要真是这样，可还真的不好办了啊……”

“为什么？”

喵喵情不自禁地问了出来，可一问完，又感觉自己像个傻子一样了。

“没什么，你去休息室睡吧，柜子里有盖的。”艾心有些抱歉地看着她，“我现在的大脑，不太适合开车，时间太晚了我也不放心你自己回家，你要是不方便就等天亮了回去吧。”

“我、我没什么的。”喵喵偷瞄了一眼睡在地上的陶离，始终还是担心他这样会着凉。

“哦。”艾心看着她眼神的方向，立刻会意了过来，从地上站了起来，“我去其他房间睡一会儿，再想想事情，如果你醒得早就叫我起来。”

“嗯。”喵喵全然不知自己的心事早已被艾心看破，目光仍然落在陶离身上不肯移开，直到艾心出了办公室才应了一声。

艾心望着空旷的办公区，心里不尽感慨。从前都说人去楼空，可现在公司里人去了，东西却全都还在，真算是这些员工的一份良心了。

她开了会客室的门，里面的真皮沙发还是当时自己亲自下单订的，毕竟很多单子都是她辛辛苦苦拉回来的，一个完美的会客室是她对于公司最基本的要求。

相比很多销售看中的单量，她更看重每一单的质量，与其没日没夜跑断腿的拉单子，她比较擅长的是把拉来的每一单都做成。

不做无用功，是她人生奉行的宗旨。可回想一下这段时间，她好像一直在和自己的宗旨过着相悖的生活。

现在的她，永远都不会明白，陶离经常跟她说的一些话。

很多时候，无用功也是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人的一生中，有很多时光就是拿来荒废的。荒废，就是对那段时间最大的尊重。

她的人生就像上了发条，随时随地都是极度紧绷的状态，一旦放松下来就会觉得心里没底，觉得自己堕落。

但陶离，又过于放松，心情和身体都极度松弛。乃至于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就会用力过猛。一旦稍微努力一下，就会觉得自己拼尽了全力。

艾心看了眼手机，已经快五点了，自己不仅全无睡意，反而觉得脑子里的思绪越来越乱，就像小时候看街上的小贩做麦芽糖一样，有一根棍子在脑海里不停地搅拌着，于是想法便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千丝万缕缠在一起，再也理不清楚。

她躺在沙发上，呆呆地望着一片空白的天花板，眼前的画面却逐渐地清晰了起来。

那时候艾心才满15不久，夏天还没过去，空气依然是闷热的。

那一次的期末考试，她考得比往常都要好，平时已经是班上前三名的她，一跃成为了年级前十名。也因为这样傲人的成绩，她顺利地从重点初中的尖子班，考上了重点高中。

从小，艾心听得最多的，便是什么“这孩子真的是天才”“这孩子太聪明了”“这孩子以后肯定能成大事”之类的话。

学校里的知识对她来说过于简单，父母几乎从来不用操心她的成绩。不论是语文数学，还是很多孩子吃力的英语，她都能迅速地进入学习状态，极快的阅读速度和超强的记忆力也让她在同龄人之中尤为突出。即使是刚接触不久的物理和化学，她最开始不能理解，自己找了很多习题册回来研究，不久就找到了窍门，一下从及格的边缘冲到了前茅。

可就算是这样，艾心也几乎没听过几句父母的夸奖。

她想过，也许是父母都很优秀，所以对自己的要求也很高，所以她仍然在努力，一点都没有松懈过；也许，是自己向来优秀，没什么进步，所以父母觉得没什么可夸奖的；也可能是，父母只是不善言辞，虽然嘴上没有鼓励，但在心里是非常为自己感到自豪的。

不管是什么原因，都一定是因为自己的不足，大爱无言，即使感受不到，但父母一定也是深深地爱着自己的。那个时候的艾心，一直都怀抱着这样的想法，用最美好的心情去迎接每一天。

而那个夏天，她的心情比平时更加美好，因为考试之前父母曾经允诺过，考上重点高中的尖子班，可以满足自己一个要求。

拿到成绩单的时候，艾心的心思早已飘到了遥远的地方，她已经能够幻想到自己拿着新发售的专辑，排了长长的队伍之后，终于见到童宇，得到他的亲笔签名……

然而，等艾心回过神来，面前的母亲早已暴怒。

“不可能！”艾瑾凌愤怒地丢掉了手中的成绩单，指着艾心的鼻子，“我们这么尽心尽力地培养你，就是为了让你去追星的？”

“我不是追……”

“你不是追星是什么？你才多大，等你长大了有的是时间去干这些，最该花时间学习的年纪，你要跑去追星？”

“是啊。”方骏也在一边搭腔，“爸爸妈妈答应你了，你想买什么都行，干嘛非要跑那么远？再说了，我们哪有时间陪你去啊？”

“我可以自己……”

艾心还没说完，艾瑾凌就已经站起身来，一把推倒了客厅里那面镶着金边的落地镜。

“咣——喀嚓——”

巨响打碎了艾心的梦想，也打碎了她玻璃一般的心。地上洒满了玻璃碎片，面前是情绪已经失控的艾瑾凌和旁边一脸无所谓的方骏。

艾心小心翼翼地站在一堆碎玻璃的中央，纹丝不动，低着头等待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我告诉你，你成年之前，想都不要想——”

“好了好了，跟孩子发这么大的火干什么？”

方骏一边安慰着艾瑾凌，一边又对着艾心偷偷使着眼色：“你还不赶紧回房去？”

“可是、可是我……”

“别说了，你妈正在气头上，以后再说吧！”

方骏堵住了她的话，又扶着艾瑾凌：“你别气了，小孩子不懂事，又不是故意的，你气坏了身体谁来照顾她啊……”

“你不是人啊？凭什么就得我照顾孩子？那不也是你的孩子嘛？”

艾心一边上着楼梯，一边听着客厅里传来源源不断的抱怨和吵闹。她回了房间，关掉灯躺在床上，迅速开始她最喜欢的一件事——睡觉。

只有睡着，才能最快地脱离这一切，也只有梦里，才会有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