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子的嗓音稚嫩,语气却是似曾相识的傲慢。
陈阿虎震惊过后立时反应过来,试探地喊了一声:“玄君大人?”
对方以沉默作为回答。
陈阿虎看着满房间内四溅的血珠子,又看向附身在一个稚童身上的玄君,以及他满身的血水滴滴答答地淌下,哑着嗓子问:“这家人,是,是您杀的?”
男孩子秀气的眉毛一挑,嗤笑一声:“怎么?你这个江洋大盗打算指责我吗?”
陈阿虎赶忙摆手:“小的不敢!”
他吞了口口水,鼓起勇气又问:“这家人是您的仇人?”
“无怨无仇。”玄君平静地说,似乎是专门为了欣赏对方脸上的错愕之色,他顿了一顿,才又冷冷地道,“他们是我的后人。”
陈阿虎脸上的震惊无以复加,他实在是无法理解眼前之人,或者说,眼前之鬼的想法。
都说虎毒不食子,到底是什么理由,能让他千里迢迢寻找到自己的后人,然后亲自动手杀了他们?
“为什么?”陈阿虎只能问出这个问题。
玄君此时似乎兴致不错,少有地侃侃而谈:“为什么?因为他们的家族遭人暗算,几乎被灭门,而他们在这世上苟活,竟从未想过替先人报仇雪恨,安于籍籍无名做一个市井小民!”
“我昨日在他们面前现身,告诉他们我的身份,从他们的眼中,我没有看见半分欣喜,却是无尽的恐惧。这个家伙,”
玄君指了指倒在他脚下的男人,“他竟然跪下来跟我说,他没有什么雄心壮志,只希望家人能平安过完一生,连自己的出身都未曾向外人提起,就算是妻儿都未曾告诉。如此苟且偷生,跟阴沟里的老鼠有何区别?我玄君没有这样的后人!”
陈阿虎张大了嘴巴,他那时仍不知道玄君的真实身份,但想来是前朝地位很高的家族,可这也不是他手刃自己血脉的理由啊!
外面的天色越来越亮,陈阿虎来不及想那么多,他对玄君道:“玄,玄君大人,咱们赶快走吧!要是被人注意到了,可就不好跑路了!”
玄君用明亮的眸子盯着他:“跑路?我为何要跑路?”
陈阿虎一时哑然,正不知道该怎么说,就听对方不紧不慢地继续道:“这户人家,我最喜欢这个叫做秋君清的孩子。当我摆明身份,别人都在瑟瑟发抖的时候,唯有他眼神中发着光,说要替我报仇。”
陈阿虎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他为何又说起这个。
玄君自顾自地说着:“只可惜他没有力量,而我又正好缺一副可以依靠的身体。”
他摊开手掌在眼前,看着自己纤细的手指,嘴角扬起:“所以,我们便做了交换。他把他的身体借给我,我用我的力量替他,也是替自己复仇。”
“大人,真的该走了!”陈阿虎虽然觉得他说的事情惊心动魄,但是远处院墙外,传来了弟兄通风报信的口哨声,似乎是发生了十分紧急的状况,让他不得不打断对方的话语。
玄君古怪地笑了笑:“是的,是该送你一程了!”
陈阿虎已经半转过身,踏出去的右脚停在了半空,他僵硬地转过头,看着缓缓提刀走近的小男孩:“你,你是什么意思?”
玄君耸了耸肩:“我要以这个孩子的身份活在世上,自然得找个他的家人被灭口的理由,还有什么比匪寇入室抢劫更有说服力呢?”
陈阿虎如遭雷击一般,他仓皇地后退几步到了院中,却被六狗子的尸体绊了个狗吃屎。
他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朝着眼前过河了就拆桥的玄君大吼:“这次的事情与我们无关!”
玄君露出一个纯真的笑容:“你说,官差是会相信你们这些不知身负多少性命的匪寇,还是会相信我这个天真无邪的孩童?”
他说着已经走出了房门,手中长刀一挥,抖掉先前染上的血渍。
看样子,他为了做出普通人厮杀的模样,没有打算用他那些古怪的本事杀人。
这也给了陈阿虎一丝喘息的机会,他随手抄起身后的一个花盆朝那稚童身上丢去,也顾不得看清楚是否瞄准,拔腿就跑。
玄君侧身轻松躲过花盆,只是碍于秋君清矮小的身体,让陈阿虎向前跑了几步。
他无所谓地耸耸肩,也不怕他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陈阿虎慌不择路,一时间连出去的方向都忘记了,径直往院子角落跑去。
玄君拖着那柄长刀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直接将他逼入了绝境。
陈阿虎走投无路,想也没想就推开角落房屋的木门钻了进去,用身子抵在门后。
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仅凭一扇门就能挡住那个来历不明,想法怪异的幽灵。
惊慌失措间,鼻中忽然嗅到一股香甜的气息,陈阿虎这才注意到自己面前是一尊菩萨像,供桌上摆着香烛,正袅袅地散发着香气。
这里看样子是一间禅房,陈阿虎想起这家女主人似乎信佛。
他自嘲地苦笑出声,难道这就是天意吗?让他这个不知道沾染过多少人鲜血的海寇死在菩萨的面前?
还是说,让他在这人生最后一刻,向菩萨忏悔自己的恶行?
如果自己真的忏悔了,救苦救难的菩萨会来救他吗?
陈阿虎脑海里乱成一团,突然后背一股巨大的力量惊涛一般扑来,他连着身后的门板被撞飞,整个身子都撞在了供桌之上。
菩萨的塑像晃了几晃,跌落下来摔成碎片,香烛供品也滚落一地,香灰倾倒出来,散布了整个房间。
陈阿虎和着鲜血吐出一颗槽牙,捂着心口喘气。
烟雾缭绕之中,他看见那个瘦小的身影一步一步走近,却站在了门口没有进来,只是微微歪了歪脑袋。
陈阿虎知道自己大限已近,反倒不怎么恐惧了,他哈哈笑了两声,随手抓起身边的东西就朝玄君的身上丢去,说出了这些日子以来的心里话:“像你这样的人,活该断子绝孙!”
他丢出去的东西轻飘飘的,根本没有什么杀伤力,也是在出手之后,陈阿虎才意识到自己扔出去的是一串佛珠,估计是刚才随着供桌坍塌,掉在地上的,被他对手掷了出去。
玄君根本没有在意轻飘飘丢来的东西,而是被他那一句话激怒,正要手掌挥出,那一串佛珠撞在了他的肩头。
寄身于秋君清身体里的玄君只觉得有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从稚童的身体里撕扯出来,小男孩发出一声惊叫,只觉得身体一轻,跌坐在地,噩梦初醒一般,脸上满是惊恐。
来不及细想的陈阿虎抓着这一丝空隙,从身后撞开的一个大洞中手脚并用逃了出去。
他刚刚翻出院墙,就看见不少官兵围在了秋宅门外,而他的海寇弟兄们,不知道是否都逃走了。
他顾不得别人,朝着城外发足狂奔,也不知跑了多久,终于因为力竭而瘫倒在地。
此时他的周身,已经是荒芜的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