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襄实在是太累了,闭上眼就陷入了睡梦中。
梦里是无边无际的混沌,就好像世界万物还都不存在,所有的一切还都处于鸿蒙未开之时。
一方小小的鼎里,赤色和紫色缓慢地流动,交织缠绕,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才渐渐分离,各自成丹。
又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天地渐渐分开,沧海桑田,原本小鼎存在的地方被无尽的汪洋大海所淹没,一方白玉鼎将他们笼罩,静静地沉睡在海底深处。
再之后,又过了数不尽的岁月,有人闯入了海底,发现了白玉鼎,然后带走了小鼎。
但是仓皇之中,打翻了小鼎,紫色的灵丹伴随着灰烬从小鼎中掉落,回到了白玉鼎中,那些灰烬,也散落海底各处,多年以后,凝结成镜,生出灵智。
漫长的岁月过去,小鼎和被带走的赤灵丹终究也在世人的抢夺中离散,小鼎不知所踪,赤灵丹被人捡起带往大周长安,辗转颠簸,流落在了一个道士手中。
跟人打斗的时候,从别人手中夺来了这枚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丹药,道士原本是想自己吃了的。
可他从没见过这样的丹药,就这么下肚,有些不放心。
于是他琢磨了好几个月,但到最后也没琢磨出来这丹药是用什么东西炼的。
只能琢磨出这赤红色丹药坚硬如铁,拿刀子刮都刮不下一点儿沫子来
这样的丹药要是吃下去,那可不是续命,那是要命的!
道士干脆又用火炼,用锤子砸,凡是能想到的法子都想了,这枚丹药还是如同铁丸一般毫无改变。
终于死心的道士再也没有别的想法了,唯一的念头就是将这无用的丹药卖个好价钱。
“莫先生,此丹乃是东海所得,是十足的仙丹啊,只要服下,寻常人增寿百年!只要十两银子!”
这一日,终于遇到一个蓝衣飘飘,风华绝代的男子对着丹药感兴趣,道士拼命地鼓吹着。
增寿百年啊……如果能活得久一些,就能回去语凝海见到那个人了吧?
抱着对这荒诞的吹捧之词的一点点希冀,风华绝代的男子买下了这颗丹药。
然后,他也发现了这颗丹药的异常之处。
他也对这这颗丹药斧凿火炼,甚至还将自己的血滴在上面试图认主。
但那颗丹药除了将他的血吸收干净,并且差点儿吞噬了他一缕魂魄之外,毫无变化。
他也就没在这颗丹药上再花费太大的心思,甚至后来无意中掉落之后,都没有回去找过。
于是这颗丹药就从被人争抢,沦落到被人嫌弃的地步,最后,被一个行走富贵人家的道姑送给疾病缠身,不久于人世的卫国公夫人,死马权当活马医。
卫国公夫人为了活命,也就顾不得许多了,毫不犹豫地服了下去。
事后她不但没有任何不适,孱弱的身子反倒日渐好了起来,并且于次年,生下了自己的小女儿,取名卫襄。
…………
“原来,我们的渊源在这里啊。”
睡了一觉醒来的卫襄,在梦中感觉像是过了千年万年那般漫长,看着身边蜷坐着的小女童,也骤然间恍如隔世。
月光照在窗前,万籁俱寂,此时卫襄身边只有卫曦在。
卫曦木愣愣地抬起头来,扑进卫襄怀里,身体渐渐放松下来。
卫襄搂着她,轻轻地抚着她的背,安抚她:
“小八不害怕,姐姐不会死的,放心,放心。”
或许是因为回归过一次自己的本体,又或许是做了这样一个将前尘往事全部都彻底揭开的梦,卫襄此时灵智通透,卫曦想什么,她一清二楚。
被卫曦扔在一旁的镜子里,蓦然发出一声冷笑:
“一醒来就来抢我的人,还不如好好睡你的觉去!”
“如果我一直睡下去,难道你就一直由着小八伤心下去?”
卫襄微微一笑,将手放在卫曦的肩头,又轻轻地拍了拍,守着她好几日,早就疲累已极的小女童顷刻间沉沉睡去。
卫襄将卫曦在床榻上放好,给她盖上了薄被,才轻手轻脚地下床,扬手布下一个与外隔绝的结界。
尚且被困在镜子中无法出来的妄念镜灵顿时觉得不太妙:
“你,你要做什么?”
卫襄走回来,俯身对上镜子里容貌艳丽,神情惊讶的妖怪男,笑了笑:
“我要你将你记忆中那个人的梦境给我,我要找他问些事情。”
“那个人……他不是已经转世成了卫曦吗?而且卫曦并不记得前世的事情。”
妄念镜灵说道:
“更何况,身为镜灵,我只能给一个人一个梦境,而在语凝海底,我已经给过了。”
卫襄也不跟他废话,直接伸手拍在了他明光湛湛的镜面上:
“你觉得,我在所谓的‘一个人’之列吗?还是说,你打算再魂飞魄散一次?”
容颜艳丽的妖怪男神情僵住了
是了,他差点儿忘了,眼前这女子今非昔比了。
他的气势一下子就颓然下去了。
以前这个女子在他眼里是蝼蚁,但从今以后,自己在人家眼里才是蝼蚁。
妖怪男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好,我可以将从前的梦境给你,你能不能问出你想知道的事情就看你自己的了,但你不许伤了卫曦的魂魄。”
“嗦。”
卫襄挥手将面前的镜子反转过去。
房间内渐渐起了如同语凝海底石洞中一般的雾气。
一个风华绝代的缥缈影子渐渐浮现出来。
“是你在找我?”
他含笑看着眼前的少女。
卫襄望着眼前这个曾经滴血于自己本体上的人,干脆有话直说:
“对,我想问问你,你缺损的那缕魂魄,到底去了哪里?”
“在你身上啊。”
眼前的男子依旧含笑,却又失笑一般摇摇头:
“其实我原本也没想到在你身上的,我是在准备转世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少了一缕魂魄将血滴在丹药法宝上认主这种事情,我做了许多次了,只是我没想到你居然会真的摄去了我的一缕魂魄。虽然活着的时候,少了这缕魂魄并没什么,可转世的时候,少了这缕魂魄,我就没有办法了。”
“所以,你就成了我的族妹?”卫襄总算明白了。
男子点头:
“是的,我殒身在语凝海,却要去长安寻找我的魂魄,好不容易找到了,却发现拿不回来了,无奈之下,为免自己魂飞魄散,只好转世成与你有血缘的人,以图将来。”
这就对了,前因后果也能说得通。
唯一说不通的,只有一件事
“可是有人帮我看过了,我并没有多出来的魂魄。”
“那是因为你的本体只是一颗灵丹,你原本是没有魂魄的,你正是借了我的魂魄,才生出灵智,转世为人,不然,现如今你的母亲早已经不在人世,而你,也将会继续千年万年埋在地下。”
“这么说,我的的确确是欠了你一缕魂魄。”卫襄咬唇想了想,下定了决心:“罢了,我还你就是。”
毕竟欠人东西不还,可不是她卫襄的为人作风。
男子却再次摇头:
“这个,你恐怕是还不了了。”
“为何?”
“虽然我不知道我死后都发生了什么,但是你今日既然能寻到转世之前的我,那就说明你如今绝非泛泛之辈,就算你还回去了,我的转世也接不了这缕魂魄,不然,她必死无疑。”
“……那就永远让小八这样却一缕魂魄地活着,与常人不同吗?”卫襄很是沮丧。
“这,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风华绝代的男子微微笑了笑,忽然对着卫襄拱手行了一礼:
“有件事还要拜托你帮我问问那人我愿意为了他跳海殒身,也愿意为了他转世成女子,而他,愿不愿意为了我,失一缕魂魄?”
“你的意思是……”
卫襄一怔,很快惊喜地拍手:
“这真是太好了!这个主意好,我一定帮你问一问,那人是不是真心!”
雾气散去之后,梦境也结束了。
卫襄将被倒扣在榻上的镜子翻转了过来。
“你见到他了吗?你问了什么事?”
因为卫襄如今已经回复过本体,她的梦境天然地多了一层屏障,就算是给出梦境的妄念镜灵,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梦境中说了些什么。
卫襄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答非所问:
“我先问问你,你喜欢的那个,是前世的莫离师伯,还是如今我的八妹妹?”
镜中男子妖艳的容颜一怔,这是什么无聊的问题?
“他们原本就是一人,有什么分别吗?”他如此回道。
卫襄点点头:
“当然有分别啊,你再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自然,自然是喜欢从前的他啊。
无关男女,无关是谁,他喜欢的就是那个在他面前谈天说地,送给他漫天繁花的人啊。
不过如今的卫曦,他知道那是他,自然也是也喜欢的。
只是,偶尔他也会苦恼
她什么都不记得,而自己什么都记得。
这种感觉,就好像守着一个失去了往日记忆的爱人,孤独中带着几分难过。
或许她永远都不会想起前世的事情,那也就是说,从前那些他为之执着的岁月,到底是只有他一个人记得了。
妄念镜灵的脸色渐渐落寞下去了,卫襄也一眼就知道了答案。
“既然是这样”
卫襄拍了拍镜面,如同拍在妖怪男的脸上,让他瞬间清醒:
“那你就想好。”
“你什么意思?”妖怪男虽然有点儿懵圈儿,但他直觉这不是什么好意思。
“我的意思呢,就是说,前世的莫离师伯愿意为了你义无反顾跳海殒身,然后带着残缺的魂魄转世,那如今的你,愿不愿为他的转世补上这缺失的一缕魂魄?”
卫襄笑眯眯地说道,然后眼睁睁地看着镜子里的妖怪男渐渐变了脸色。
缺一缕魂魄,那是会变成一个傻子的
所以,你愿不愿意呢?
你愿不愿意为了一个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的人,成为一个傻子呢?
可怜的妖怪男虽然狂妄又高傲,但他到底只是一个深埋海底几万年的妖怪,他并不懂得卫襄这是在转移问题。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而找到了解决办法的卫襄则是心情愉快地出门去了。
门外正值深夜,一轮半缺的明月高挂苍穹,让这秋夜凉爽而辽远。
卫襄脚下不停地走在山间,一直走到蓬莱阁大殿。
暴涨的海水退去了,留下来的残余物也已经被清理干净,站在悬崖上向远方眺望,远处的海水在月光下温柔地拂动,如同平静下来的女子温柔地安抚自己的孩子一般,温柔地抚慰着蓬莱仙山,茫茫水汽氤氲着山间草木。
似乎一切都过去了。
但这一切,怎么可能过去呢?
卫襄笑了笑,摇摇头,转身朝着依旧灯火明亮的大殿里走去。
“……这也睡了三天了,不行就去把她叫醒,哪里能一直睡,万一睡出什么毛病来呢……”
“莱芜师弟,襄襄以前就没吃过这么大的亏,这次遭了这么大罪,自然是要好好歇一歇的,她爱睡多久就睡多久!”
这是师父的声音。
师父还是这么维护她啊。
卫襄脸上的笑容彻底绽开。
但是莱芜下一句话让她的笑容又凝住了
“可是祁连的事情总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如今毗陵国问我们要人,我们总要给出个说法。“
“说法?他们还有脸要说法?!”
德山老头暴怒而起:
“送来我蓬莱的弟子就是这种品性,我不找他们要说法就不错了,还来找我们要说法?”
“师兄!这些我们都知道,但是那晚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卫襄和祁连知道,就算祁连死有余辜,该被千刀万剐,我们也要有一个合理的说法去应对天下悠悠众口!”
莱芜也很是无奈,捏了捏眉心,解释道:
“我傍晚之时已经接到消息了,毗陵不只是找我们要说法,还直接找到了听涛那老贼,如今东海仙门有一小半都怀疑我们蓬莱是起了内讧,戕害门下弟子!不然,我会在意一个区区毗陵吗?”
“蠢货,这些蠢货!”德山老头气得七窍生烟:“眼见着东海仙门乱了,那些蠢人不知道远远避开,居然还跳进这纷争中来,这是要给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填灰吗?”
“是,他们是蠢,可咱们蓬莱的门规在那里天地不宁,方有蓬莱,师兄觉得,我们能眼睁睁看着东海仙门的纷争蔓延去世俗间吗?况且,东海仙门弟子,有一小半都出身大周或是毗陵,南离,如果这些人都被煽动,这场纷争和凡间就彻底摘不开了。所以,这件事必须尽快解决,越快越好。”
莱芜铿然说完,肃然起身:
“我这就去叫醒卫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