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莱阁大殿的密室中,德山老头望着面前一排闪闪烁烁的明灯,良久,伸手将一盏已经灭了的灯拿了出来放在一边。
“已经死了。”德山老头叹息道。
“不可能,小姐姐不会死,她不会死的!”
站在一旁的莱芜还没说话,地上一个圆滚滚的蓝色团子就跳了起来叫道。
莱芜拍了拍胖胖的脑袋:
“不是说你的主人,是说别人。”
胖胖眨了眨眼睛:
“是说那个将小姐姐掳走的坏蛋吗?”
莱芜沉默不语,德山老头则是直接拎着胖胖的两只长耳朵将它扔出了密室。
“废柴!废柴!要不是襄襄收了你这种废柴做镇魂兽,今日断不会如此!”
莱芜张了张嘴,到底没将难听的话说出来
主人原本就是个废柴,能指望镇魂兽有多强?
两人出了密室之后,莱芜才开口道:
“如今看来,卫襄和尉迟嘉至少暂时性命无忧,就是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哪里无心他们,都已经找了这么些天了……”
“不管多少天,都要找。”
德山老头知道莱芜的意思,斩钉截铁地断了这种想要放弃的念头。
莱芜摇摇头,站起来,直接走过去打开了大殿紧闭的门,指向了远方:
“我知道师兄和襄襄的师徒情谊深厚,可是还请师兄看一看,如今我们蓬莱的当务之急是什么。”
当务之急……
蓬莱阁大殿在整个蓬莱的最高处,以至于坐在大殿之内展眼眺望,都能很清楚地看到远处东海之上涌涌而来的波涛。
从前,那波涛只到山门之外就停止了,但如今,山门已经看不见了。
曾经与大海之间隔着一道小山梁的抚仙湖,也被完全淹没了,抚仙神兽也成了实打实的护山神兽,离开了抚仙湖,在蓬莱各处巡视。
而曾经清澈蔚蓝的海面,漂浮着的不再只有璀璨的阳光,还有无数的海兽尸体和树木泥土。
昔日安宁的东海,像是一个温雅的仙人,陡然被撕去了温雅的外皮,露出颓唐和狼狈。
德山老头站起来,慢慢走出大殿,站在了悬崖之上,凝神半晌才回头看着跟出来的莱芜:
“师弟你可还记得,之前东海暴涨起来的海水,是如何退去的吗?焉知不是襄襄的缘故呢?”
“可是,可是那只是知非无端的揣测而已……”
“不是无端的揣测,而是巧合。但这种巧合,师弟就没有多想一想吗?当日,我们或许忽略了这其中的缘故。”
“师兄……”
莱芜还要说些什么,忽然看见空中翩翩飞来一道曼妙的身影,正是跟着芜青出去寻人的镇魂兽幻蝶。
“两位仙长在上,我已经得到消息,卫襄和尉迟嘉,在冰莲海!”幻蝶落在两人面前,行礼说道。
“冰莲海?”德山老头心底骤然一松,又顷刻暴怒:“他们不回蓬莱,还到处乱晃,到底是想干什么?”
幻蝶敛衽垂首,恭敬道:
“仙长新收的弟子尉迟嘉,是语凝海的,海之领主。”
“什么?”
德山和莱芜齐齐惊呼出声。
冰莲海底,尉迟嘉诡异可怖的伤口还在被微漾的海水冲刷着。
至于这样的感觉疼不疼,又有多疼,卫襄也想象不出来。
她自己都吐得要死过去了。
只是她足足吐了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有吐出任何东西来。
那块进了她腹中的皮肉,永远都吐不出来了。
要想弄出来,除非她拼死剖开自己的肚子。
认清了这个事实,卫襄立刻起身扑倒昏迷不醒的尉迟嘉面前,然后
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巴掌!
“混账,恶心,变态,败类!”
卫襄打完了显然还是不解气,直接又叱骂着踢了尉迟嘉一脚。
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幸灾乐祸的嗤笑:
“真是难得啊,我居然能看到卫二小姐你被人气得七窍生烟。”
“那是你少见多怪!”
卫襄回过头,怒目而视。
蓝冰也不再说什么,挑眉笑笑,绝美阴柔的面容与地上昏迷过去的人七分肖似。
两人吵了这么一句,一旁被吓得大气儿都不敢出的莳溪才慢慢缓过神来。
她渐渐委顿在地上,盯着自己掌心里的那颗红色珊瑚印记慢慢消失不见,又开始哭了起来:
“大巫,大巫娘娘死了,她死了……”
这一次莳溪的哭不是哀哀戚戚的哭,而是彻底绝望的哭。
她来到遥远孤寂的冰莲海,就是来侍奉大巫娘娘的,大巫娘娘死了,她还怎么活下去?
她还活着干什么?
鲛人的哭泣和幻蝶的笑声有异曲同工之妙,莳溪这种无意识的哭泣,让卫襄渐渐从暴怒中平静了下来,一种难以抑制的悲哀从心底升起。
她转头再次看向了尉迟嘉。
前世纠缠,今生牵扯,他难道不知道,根本回不去了吗?
身后,蓝冰走过去低声安慰莳溪:
“莳溪,你若是想回南海,我陪你回去。”
“你肯陪我回去?”哭泣的莳溪惊讶地抬头看着蓝冰。
她是在一丛珊瑚中捡到跌落其中的蓝冰的。
一开始,她只是好奇为什么这个人会跌落冰莲海,却没有触犯这里的禁忌,后来,她纯粹是因为寂寞想要个同伴。
于是她向大巫娘娘求情,留下了这个人。
尽管这个人从不说话,就连这个人的名字她也是从他身上的玉牌上知道的,但她总算不再是一个人了。
可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这个人会在这个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没有想过这个人居然愿意陪她去南海!
蓝冰将惊讶的鲛人女子从地上扶起来,指了指卫襄:
“如果她容许你回南海,我就陪你回去。”
那边,卫襄走回了宫殿中,从冰莲王座上拿起了那个之前囚禁她的小鼎。
既然这个小鼎能将她变做一缕魂魄带来这冰莲海,想来,也是能将尉迟嘉变做一缕魂魄的。
她拿着小鼎来到尉迟嘉身边,像是本能一般,手心里一缕红光散发出来,笼罩了昏迷不醒的尉迟嘉,很快,活生生一个大活人就从地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小鼎的镂空花纹中透出的微弱紫芒。
那光芒闪闪烁烁,几欲熄灭。
“你,真的,要死了吗?”
卫襄捧着小鼎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自言自语地喃喃。
莳溪站在远处,眼前这匪夷所思的一幕让她连哭都忘了。
她很快想起了大巫娘娘的话,身子颤抖地抓住了蓝冰的衣襟:
“她,她是海之领主……”
而且是和大巫娘娘有仇的海之领主。
卫襄听到了“海之领主”这四个字,慢慢地转过头来看着莳溪。
莳溪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那些哀伤,都不算什么哀伤了。
眼前的少女,从自己看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她就像是海面上初升的朝阳,生机勃勃,一喜一怒,都鲜活而生动。
但是此刻,那些鲜活都仿佛被海水湮灭,尽数没了。
莳溪想要回南海的请求也顿时有些说不出口。
卫襄却抱着小鼎往莳溪面前走了几步。
“你要不要跟我走?”
眼前的少女还是那样美艳中带着几分稚气的容颜,但是莳溪却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威压。
她微微后退,看了一眼蓝冰。
蓝冰轻轻拍了拍莳溪的肩:
“不用怕,你怎么想就怎么说。”
“我,我想回南海。”
莳溪鼓起勇气将自己的愿望说出了口。
卫襄对她点点头:
“可以。”
“谢谢你……”
莳溪惊喜地道谢。
卫襄笑笑,目露沧桑:
“这是你的选择,我自当遵从但你,可真的想好了?”
“你,什么意思?”莳溪的笑容凝滞了。
卫襄捧着小鼎走向宫殿的出口,略带了沙哑的声音在莳溪耳边回荡开来:
“你回去之前,要好好想一想,你曾经的族人,你曾经的同伴,还有你熟悉的那一切,是否还在……而你侍奉的大巫娘娘死于非命,你回去之后,鲛人一族,又是否能容得下你。”
曾经的族人,曾经的同伴……自然是早就不在了的。
而大巫娘娘死于非命,她原本就是不该活着的。
但是海中的鱼虾尚且苟且偷生,谁又愿意轻易丢了性命呢?
待到卫襄的身影就要消失在莳溪眼前的时候,她裙摆下的鱼尾,终于动了起来。
“蓝冰,我不回南海了。”
莳溪飞快地向前追去。
蓝冰跟在她身后,阴郁的双眼中漫出一丝笑意。
卫襄感觉到了身后水波的起伏,她转过身来,黄衣的鲛人女子正向她游过来。
“我不回南海了……你,你能留下来吗?”莳溪抓住了卫襄的衣袖。
卫襄摇摇头:
“你既然已经知道了我是海之领主,那也应当知道,我并不是这冰莲海的海之领主,我要回到我的那方海域去了。”
“那您,是哪一域的海之领主?”莳溪松开了手,局促不安地问道。
“语凝海。”
卫襄干脆利落地说完,继续向前走去。
莳溪继续追上去:“那我能跟着您走吗?”
卫襄停下脚步,对她微微颔首:
“当然可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说过,你的选择,我自当遵从。”
“那他呢,能跟着我吗?”莳溪指着蓝冰问道。
卫襄转头看着蓝冰一瞬,再次颔首:
“可以。”
因为不会飞,所以卫襄也没想着直接飞去语凝海,她打算直接从海底前往语凝海。
她怀里抱着光芒越发微弱的小鼎,飞快地走在幽暗的海底。
走了一段路,莳溪拦住了她:
“卫二小姐,你这样走太慢了,我来带着你们走吧。”
说着,就展开了自己的鱼尾,示意卫襄坐上去。
原本只有裙摆大小的鱼尾,铺展开来,居然有一面毯子那么大。
卫襄没有推辞,和蓝冰一起坐了上去。
海底原本就是鲛人的世界,问明了方向之后,莳溪就奋力地向前游去,海底的波流在他们身边飞速掠过。
卫襄看了看旁边坐着的蓝冰,忽然传音道:
“其实,你原本就知道,莳溪是不会回南海去的,对吗?”
“你看出来了?”
蓝冰一怔,随即笑了:
“谁说卫国公府的二小姐是个蠢货的?又或许是,修了仙的卫二小姐,变聪明了?”
“那又是谁说醉春楼的小倌儿都只会跳跳舞,劝劝酒的?还是说,你跑来东海,就不是从前那个蓝冰了?”
卫襄的回敬之词十分犀利,甚是无情地揭开了蓝冰的疮疤。
但似乎是在秦楼楚馆打下的经历给了蓝冰喜怒藏于心的本领,他只是微微一怔,笑容依旧:
“看来卫二小姐还是记得我的,并没有忘了我。我说过我们会再见,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你是如何来到东海的?”卫襄将怀里的小鼎又抱紧了几分,淡淡地问道。
“当然是心中对卫二小姐你的仙人之姿十分仰慕,才来到东海,想要如同二小姐你一般,修道成仙的。”
“这么说,你是因为对我念念不忘,才来的东海了?”卫襄眼底闪过嘲讽,“这种话,你自己信吗?”
蓝冰哈哈一笑:
“当然啊,我自己是信的。”
卫襄不再说话了。
蓝冰只是她生命里一个无关轻重的人而已,他来他去,他走他留,都不重要。
这个人日后若是敢要利用伤害莳溪,她自然可以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茫茫东海。
但是去语凝海的路还长,蓝冰并不打算这么沉默下去。
他想了想,又问卫襄:
“你说我早知道莳溪最终不会选择回南海,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因为我曾经听过一句诗,叫做,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卫襄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怅惘和怀念。
前世,圣德皇帝终于驾崩,姐夫终于登上帝位,姐姐亲自来柱国公府放她自由。
她欣喜地走出了柱国公府。
但是长安城早已经不再是她记忆里的长安城了。
她昔年的狐朋狗友,早就四散分离,她牵挂的父母,早就过世,曾经如鱼得水的长安城,于她而言,只是一座陌生的城池。
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她的后半辈子,依旧在柱国公府度过。
虽然岁月枯萎寂寞,但好在,不必再触景生情。
所以,远离南海多年的莳溪,她一定会明白,她的南海,早就不在了。
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沉默,一直到面前出现的海水越来越泛着紫色。
“好奇怪啊,海水怎么成了紫色?”
莳溪停下了向前,惊讶地问道。
卫襄从莳溪的鱼尾上走下来,怔怔地看着将他们包裹的紫色海水,眼泪成串成串地滑入了海水中。
“小丫头,你终于回来了。”
紫色的海水中,白衣的中年男子随波而来,眉目沉沉,语带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