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从前,尉迟嘉是看不出这其中的奥妙的。
但此刻,他举目望去,能看得见光线幽暗的墓室外,有星星点点的白色光点从墓室里,从牌位上渐渐浮现而出,飞舞在少女的身周,如同荒野中的萤火之光,温暖而让人心安。
那是,那是孝慈太后的魂魄吗?
襄襄,襄襄她真的是要为孝慈皇后招魂吗?
尉迟嘉震惊地往前走了几步,却又猛然停下了脚步,连呼吸都变得轻微起来。
他生怕自己发出一点点声响,打扰了那个正沉浸在招魂仪式中的少女。
时光静静地在这幽暗的墓室外流淌,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那些星星点点的光芒,才渐渐的有了方向。
像是是风在流动,又像是是感应到了少女的指引,星星点点的光芒全部汇聚成漩涡一样的形状,慢慢的融进了少女身侧那盏油灯的光辉中。
油灯的灯光大盛,玲珑美玉制成的灯座几乎被灯火烧成透明,而原本跪得笔直的少女,却骤然间扑倒在灯旁,阖上眼睛,失去了意识。
“襄襄!”
归隐在幽暗中的男子低呼了一声,飞身上前,将地上的少女抱在了怀里。
似乎是因为匍匐在冰冷的石板上太久,卫襄的身躯冷如寒冰,尉迟嘉一把拉开了自己的衣衫,将她紧紧的裹在怀里。
尉迟嘉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卫襄,但很快,他就悲哀的发现,自己的身体似乎也没有比卫襄暖和多少。
“襄襄……”
一种难言的悲怆从尉迟嘉的心底涌奔而出,他缓缓地吹头,将自己冰冷的脸颊贴在了卫襄的额头上。
罢了,罢了,只要今生能与她在一起,就算失去一些身为人类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
尉迟嘉徒劳地抱着卫襄坐在石板上,竭力用自己的身躯为她隔绝去石板的冰寒,代替她继续守着那烛火幽幽跳动的明灯。
“对不起……对不起。我会在这里陪着你,我们一起为孝慈太后守灵。”
尉迟嘉喃喃低语。
随后墓道内的世界陷入永久的沉寂,而昏沉过去的少女,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缕微笑,仿佛她沉入了一个永远也不会醒来的美梦中
“襄襄,快来!”
春光一片明媚,远处有一个美貌的妇人在朝她招手,要带她去看御花园里新盛开的蔷薇花。
母仪天下的皇后看着她,眼神惋惜:
“你说你啊,喜欢谁不好,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上那个尉迟嘉呢?”
美貌的妇人似乎有几分感叹,又有几分不满,嗔怪的对她说道。
但随后却又带上了纵容的宠溺,笑容重新柔和起来,笑道: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要是我们襄襄喜欢的,就算是柱国公世子又怎么样?天下的好男儿襄襄尽可挑拣!”
正挥舞着花剪剪蔷薇花枝的少女回过头,明媚一笑:
“我也不要挑拣,我只要尉迟嘉,谁让他长得好看呢!”
“你啊,终究还是年龄太小,你哪里懂得,男人可不是单单长得好看就够了的。”历经世事的皇后眼底再度浮现出感慨之色,却又自言自语,“不过能够喜欢得这样纯粹,这样简单,也是一种福气呢。”
皇后抬手,将剪好的蔷薇花插了一支在少女的发髻间,目光慈爱柔和:
“我们的襄襄,尽可一辈子这样纯粹,这样简单,也很好。”
少女嘻嘻地笑着,也将手里的蔷薇花插了皇后满头,将皇后打扮得不伦不类,心里充满了骄傲和得意。
她不是公主又如何?有姨母在,她觉得她比公主过的还要快活呢。
只可惜美梦中的快活总是太短暂。
那温馨而又平常的一幕,就像一个惊鸿一瞥的剪影,那样快就逝去了。
时光太匆匆,少年太懵懂。
后来,好像是过了很多年,又好像只过了那么几年。
她跪在宫门外,满头银发,面容凶狠的老妇人紧紧拽着她的衣袖,喘着气,用御赐的拐杖不停的打在她的身上。
“还我的孙儿来,你还我的孙儿!都是你害死了他,是你害死了他!你怎么不去死?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老妇人目光怨毒地咒骂着,近乎癫狂。
她徒劳地挥手阻挡:
“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喜欢他而已,我什么都没有做过……”
但没有人听她解释。
所有人都在责怪她,咒骂她。
“姨母,救我,救救我,襄襄好怕!”
生来就不从不知惧怕为何物的她,终于感到铺天盖地的害怕。
她对着重重的宫阙撕心裂肺地呼喊,但是最后等到的,只有皇帝身边内侍冷漠无情的声音:
“皇后娘娘犯了大错,已经禁足在栖梧宫了,太子殿下和太子妃也已经被禁足在东宫了,卫二小姐如果不想皇后娘娘进冷宫,不想连累太子殿下,就先回去,静思己过吧!”
“皇后娘娘犯了大错?姨母陪伴皇上三十多年,能犯下什么大错?还有太子殿下和我姐姐,他们又做错了什么?”
她不服气地问到。
前来传令的内侍早就不是从前见到她时那副恭敬的嘴脸了,他带着厌恶嘲讽冷笑道:
“这些可是皇家之事,就不是卫二小姐您能过问的了,您还是好好回家去,静候皇上发落,不然,要是回不了家了,就别怪奴婢没有提醒您!”
静候皇上发落?
她做错了什么她要被皇上发落?
卫襄彻底懵了。
但她也终于明白,原来她生来可以倚仗的一切,在顷刻间,就这么失去了。
后来,过了很久,她都没有再等到宫中的传召。
最终等到的,是皇帝的赐婚圣旨。
皇帝终于将她赐婚给尉迟嘉。
在她纠缠多年以后,在尉迟嘉死了以后。
她要去为她心爱过的人,守一辈子的寡。
爹娘兄长是万万不肯的,可已经懂得世间事顷刻间就能天翻地覆的她,却知道抗旨的最高代价,是诛九族。
她已经为她的痴心妄想付出了代价,已经连累了姨母,表哥和姐姐,她怎么能再连累她的家人?
她微笑着接了那道圣旨。
“从前我那样喜欢他,现在他死了,我自然是要去为他守上一辈子的,反正,我的心里也不可能再放进去第二个人。”
她笑着跟家里人如此解释。
然后在柱国公太夫人怨毒的目光里,抱着尉迟嘉的灵牌,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完成了她曾经的夙愿,也就那样终结了她曾经鲜活的青春年少。
甚至从那一刻起,她觉得她的人生已经结束了,那样失败而不堪的人生。
对于师门来说,她是引狼入室的孽徒,对于家人来说,她是带来风雨的逆女。
这样的人生,着实失败。
人生百年,就这样倥偬而过。
她在这寂寞空洞如同坟墓一般的柱国公府里软禁了半辈子,送走对她怨恨至极的柱国公太夫人,养育皇帝送给柱国公府的养子,最后为他娶妻,扶持他坐上柱国公的位子。
直至最后油尽灯枯,卧病在床之后,她才恍惚觉得,如果自己在尉迟嘉活着的时候嫁给他,最后能得到的,也不过是这样的一生吧?
她记得有一天,自己躺在落满海棠花的软塌上晒太阳,她的养子来看他,坐在和煦的暖阳里,为她削一只苹果。
她怀里抱着小花,望着他沉稳冷峻的侧脸,忽然发觉,他和少年时的尉迟嘉长得那样像。
于是那么多年以来,她第一次跟自己的养子谈起他名义上的父亲。
“你父亲是一个很好看的人呢,当初我对他一见倾心。”她摸着自己脸上的千沟万壑笑道。
她那向来沉默寡言的养子却回过头来看着她,迟疑良久才道:
“儿子听说过当年的事情……儿子觉得,母亲当初,或许就不该喜欢上父亲。”
“你也这般觉得吗?”
她笑了,直至笑出了眼泪。
看,连一个只是听说过当年事情的人,都知道她做的最错的事情,就是喜欢上了尉迟嘉。
如有来生……如有来生,她绝对不会再喜欢上那个给她带来了一生不幸的人。
只是这来生,实在是来得太晚,没有让她回到刚出生的时候,也没有让她回到没喜欢上尉迟嘉以前。
真是太晚了啊……
卫襄从那漫长的梦里醒来,不由得喟叹。
她居然在姨母的灵前做了这样一个梦。
其实也不是梦,那是她的前生。
卫襄悄无声息的睁开眼睛,抬起头,借着幽暗的灯光,她能看得清眼前这张曾经让她神魂颠倒的脸。
“尉迟嘉。”她轻声的唤他的名字。
他欣喜地去看她,却忽然觉得心口一凉。
他缓缓的低下头去,只见一柄匕首刺在他的胸膛,而匕首的把柄,握在眼神清冷的少女手中。
“襄襄……”
千言万语,最终他也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那柄匕首抽离了他的身体。
他的双臂也慢慢松开,怀里的人离他而去,他像一条无助的鱼,摔倒在冰凉的地上,生命在他体内迅速流失。
他张了张嘴,很想问为什么?
但他却知道,不必问了。
卫襄跪在尉迟嘉的身旁,看着他的伤口慢慢流出鲜血,扔了手里的匕首,捂住了自己的脸。
匕首落地的清脆声响回荡在空荡荡的墓道里,来回旋转,余音袅袅。
“尉迟嘉,对不住。”
少女跪倒在他的身旁,只说了这么短短的六个字。
眼泪在她的脸上静静地流淌,她却没有什么解释,也没有什么后悔之意。
但不必她说,陪伴了她那样久的自己,什么都懂。
那铭刻在长久岁月里的哀伤无助,他全都懂。
奄奄一息的男子抬手捂住了胸膛上的伤口,伸出另一只手替心爱的女子拭去眼泪。
“襄襄,从前的事情,是我对不住你,如果,如果我死了,从前的事情是否能够一笔勾销?”
他吃力的问道。
卫襄愣愣的看着他的手心,那颗曾经闪烁着金色光芒的星星,已然星光暗淡。
这个人是真的要死了吧……
前世的种种祸患,因他而起,仅仅因为喜欢他,就断送了她的一辈子,甚至害得她的母亲忧思成疾,早早离世。
今生自己想要改变,不伤害任何人而改变既定的命运,到如今却发现原来是徒劳。
从前她左思右想,顾虑万千,不敢动手,就是怕他的死会让前世的一切重演。
可如今看来,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走到这一步了。
大家一起死吧,这样就再也没有人能代替大周皇帝去染指蓬莱,去给蓬莱带来不幸。
这个世界,就彻底安宁了。
所以他此时死在她的面前,没有什么遗言,也没有什么挽回的机会,前世今生的一切纠缠,就都能灰飞烟灭,彻彻底底两不相欠了吧?
卫襄点点头,将他的手重新放回他的胸口。
“嗯,你放心,你死后,我也不会活下去的。”
她似乎是安慰他,又似乎是欣喜自己终于要得到解脱,脸上终于露出轻松的笑意:
“等我们都死了,就不会再有人因为我们的命运受伤了。所以尉迟嘉,我们两不相欠了,前尘往事,自然一笔勾销。”
“好,那就好。”
他的脸上也泛出笑意,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很好,前世是他负了她,今生由她来了结一次,大概是能扯平的。
“不过……”
似乎是因为就这么死了,太不甘心,他忽然又睁开眼睛说道。
“襄襄,其实你一直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你也不知道,我喜欢你,比你喜欢我更早。”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在御花园里面奔跑,手里拿着那么多的鲜花,那么多的蝴蝶围着你飞舞旋转。”
“我第二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秋猎的围场上。你一身大红色的衣裙,纵马驰骋,神采飞扬。”
“那时候我就在想,怎么会有这样灿烂的人?”
因为想起那些美好的往昔,他脸上的笑容在这幽暗的墓室外,格外明亮。
“你可能不知道那个时候的我,心底是有多么自卑你是那样耀眼的人啊,襄襄。”
“可是我,却是一个随时可能会死掉的人。我哪里敢去回应你的美好呢?我可不愿意让你为了我做寡妇。”
“你不愿意让我做寡妇?你这个骗子。”
一直沉默聆听的少女轻轻的笑了起来:
“你肯定不知道前世临死之前,你说了什么话。”
“你知道我临死之前说了什么?”尉迟嘉一愣,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