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周的出走要比韩小胖心机得多。
虽然刚上小学一年级,但她和大多数其他小孩子一样是听父母讲坏人拐卖小孩的故事长大的。在这些故事里,外面的世界仿佛一个巨大的狼窝,没有父母牵着遛狗绳的小孩都是送进灰太狼嘴里的喜羊羊。虽然并不完全相信父母的这套说辞,但周周起码直觉地明白一个人在外流浪是危险的。
她不想被拐卖。她只是想吓唬一下爸妈。
怎么样才能既离家出走,又保证能被父母找到呢?小周周想到了一个地方。
小孩子的行动力是惊人的。第二天放学后,小周周没有按照惯例站在校门口等家长来接,而是从学校侧门悄悄地溜走了。
这一天,天气异常阴沉,低而厚的乌云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不是一个晴朗的夜晚。但小周周不在乎——离家出走还要挑天气么?她甚至觉得这样才更应景。
作为一个绘画天赋惊人的孩子,小周周拥有与生俱来的强大空间感和场景记忆力,让她完成了对一个孩子来说原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自己一个人找到了父母非常喜欢的一家私厨,名叫“饮者人家”。
要知道这家私厨在接近城郊的地方,离学校六公里多,以往都是周爸爸开车带全家去。小周周在学校背后的街上随机地上了一趟公交,一旦发觉方向不对就下来再换一趟,如此兜兜转转,结合她对路上标志性建筑物的记忆,花了接近两个小时,最终找到店门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小周周对店主说,“爸爸妈妈吵架,还要打我,我想在这里躲一躲。”
声泪俱下我见犹怜。
店主是个接近三十岁,长得颇妩媚的姑娘。这个年纪的女人其实并不一定对小孩子充满爱心,但小周周一家是熟客,所以店主纵然不想掺和别人的家务事也无法把她拒之门外,还给她煮了一碗粥。
到此小周周的计划堪称天衣无缝:店主姐姐既然认识她们一家,自然会照看她;而店主多半没有她父母的电话,她要是赖着不走的话,最后大约只能报警送她回家。这样一来一去肯定会耽误很长时间,足够父母焦头烂额一阵子了。
万万没想到,第一个假设是正确的,第二个假设却是错误的。
粥喝到一半,小周周听到店主在给她爸爸打电话。
以小周周贫瘠的词汇量实在无法准确地表达自己的心情,但被出卖的愤怒让她从此认为这个长得好看的店主姐姐一定不是好人。
电话打完,店主回头一看,孩子不见了。
周周无从得知店主当时是怎样的心情,但想来她就是从那以后认定这孩子一定是个祸害。
小周周其实无处可去。她还没有来得及养成凡事准备plan B的习惯,所以一旦计划出了纰漏,便只有茫然。
茫然中她下意识地跟在吃饭时坐她邻桌的一对男女后面。当时那男人正对着她,长着一张怎么看也看不出帅气的国字脸;而女人背对着她,虽然没有看见脸,但光坐姿就比那男人要顺眼多了。于是小周周撇撇嘴:鲜花插在牛粪上。
以她当时过于简陋的思维逻辑,未能意识到坐在一起吃饭的男女不一定是情侣。
那对男女虽然是一起离开,但走着走着,却拉开了一段距离。女人在前,男人落后十几步。
从“饮者人家”到公交车站,有一条近路,不过要穿过一个正在拆迁的小区。
小区里的居民已经基本搬空了,只有稀疏的几栋楼还亮着零星的灯。小周周跟到一半就有点后悔:实在是太阴森了。她甚至一并开始后悔起这次太过仓促的逃家——那是2022年冬天的滨城,在户外行走实在是太冷了。
正进退两难的时候,她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
落在后面的男人从皮夹里面掏出了一把刀。
小周周从未想象过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凶杀现场的目击者。
在她呆立当场的时候,也许是忽然的第六感让男人发觉身后有人,也许是作案之前下意识的张望,总之他蓦地扭头,好似要往身后看。
一道此时此刻忽然降落的闪电救了小周周的命。
冬天原本是很少有雷雨的,但那道救命的闪电却偏偏在那个恰好的时刻降临,把他们背后的天空照得一片惨白,一并照亮了翻倒在路边的一个巨大垃圾桶。
走在前面的女人被闪电吸引了注意,回过头来。图穷匕见,拿着刀的男人再也顾不上回头张望,猛地扑了过去。
雷声紧接着响起的时候,小周周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被击出了天灵盖。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真的听见和看见行凶的过程,记忆一片混乱,她在雷声的掩护中连滚带爬钻进那个翻倒的大垃圾桶,缩在一片恶臭里面瑟瑟发抖。
那是周周有生以来度过的最可怕的一个夜晚。冰雹噼里啪啦砸在垃圾桶上,风从开着的口子里呼呼地灌进来。小周周缩成一团,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对外界仅剩的感知是空气中弥散的血腥味,但那很可能根本只是她的幻觉。
冰雹其实并没有下很久,但在小周周的感知里仿佛下了一辈子那么长。
世界终于重新安静下来的时候,城里响起了午夜的钟声。
钟楼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抬头便能看到黑暗中那个最高的剪影。小周周经常听到这样的钟声,但这钟声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让她恐惧。
后面的事她都不记得了。据说是父母报警以后派出所查了监控,发现她进了这个小区后再没有出去。因为拆迁的缘故,小区里面没有监控,最后几乎搜遍整个小区才从垃圾桶里找到了她。
再后来小周周出现了严重的PTSD。
她说她看到杀人,但却无法描述凶手和受害人的外貌。因为她记不起任何细节,这件事被当作她的呓语不了了之。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也以为自己真的忘记了,没想到时隔六年之后,这段噩梦重又出现在她的面前。
十二岁那年,父母刚刚开始闹离婚的时候,周周其实还有点庆幸。她想你们终于打算放过彼此了啊。她甚至计划好了在学校寄宿,从此可以对这个名存实亡的家眼不见心不烦。
直到母亲把新欢带到她面前。
原来这张脸孔她从未忘记。
六年前所有的恐惧全部卷土重来,当母亲说“叫叔叔”的时候,周周耳边响起的,是那一夜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