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一小块绿色固执地粘在“山海经”大地图上,像黑色的海面上最后一座孤岛。这座孤岛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绿色的像素点。
可就是这个像素点,却异常顽强地存在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开始怀疑又出了什么bug时,姜若提出登上游戏去看一看。
金叶很快组起一支gm队伍。谁也不知道游戏里正在发生什么,但在所有人的想象中,由ai托管的玩家与npc的战争,无异于人性的斗兽场;因而这支小队很有些敢死队的悲壮。
临行前龚荣叫住姜若,递给他一张账号卡:“你不要用自己的账号登,谁知道会碰上什么事......”
“知子莫若父”这句话也许不适用于这对父子之间,但龚荣依然模糊地明白姜若是个什么样的人,因而直觉地恐惧着用姜若的人格特征模拟出来的ai。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姜若挑挑眉:“账号不是绑定dna的吗?”
龚荣:“这张账号卡本来就是我留给你的,用你小时候留下的dna信息注册的。”
姜若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接了过来,笑道:“我是不是‘山海经’唯一拥有小号的人?”
在“山海经”世界,姜若的小号和所有gm号一起,封存在金叶的秘密地下实验室。因为还没有植入过玩家的人格模型,在插值算法下也不会诈尸,总算让敢死小队稍感安慰至少你不会一上线发现自己成了个剥皮碎尸变态杀手,被自己吓出心理阴影。
这个地下实验室是早在“山海经”开服前就存在的,那时候“山海经”的模拟精度还相当粗糙,不能模拟精密仪器,所以实验室里什么现代化仪器都没有。当敢死小队好不容易爬楼梯从负二十三层爬到地面,准备长途徒步去找还有npc存在的那块谜之土地时,迎面碰上了一个一身登山装备的汉子。
“哟,几位是徒步爱好者吧?租装备吗?包直升机吗?”汉子的眼睛亮晶晶,让敢死小队回忆起第一次去秋城,一下飞机就被黑面包车包围,亲,旅游吗?包车吗?
“南山以西,西山以南?什么地方?”汉子听了几人的描述,陷入了沉思。半晌:“嗨!你们说的是灭绝物种博物馆吧?”
打听的过程很顺利,但行程就不那么轻松了。身无分文的敢死小队被汉子拒载,在野外流浪了好几天,终于抵达了一座城市。
纵横交错的高架公路在城市上空盘旋往复,远远看去,整座城市像一座巨大的鸟巢。
敢死小队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喃喃道:“我们掉线了?”
进了城,众人更加惊讶。
差不太多的楼房,差不太多的街道,连那些有名的商场和店铺也开在差不太多的地方,只是名字和现实中不太一样。
这个地方像极了秋城。
“虽然托管玩家的ai并不能拥有玩家的记忆,但玩家的潜意识还是能够投射其中。”姜若抱着胳膊分析,为众人答疑解惑,“就像做梦,你并不记得自己是谁,来自哪里,但现实中的场景和人依然在梦境里面出现。”
眼前的“山海经”是众多ai的集体梦境。这么多人一道,修补了越来越多的细节,最终几乎把现实投影其中。
真正的玩家会把游戏世界建造得光怪陆离,但梦境中的玩家却只想把世界建成最舒适的模样。
什么是最舒适的模样?对于很多人来说,是故乡的模样。
接下来仿佛忽然切换了简单模式,小队成员们凭着记忆就摸到了秋城救济中心。虽然对从天而降这么多人高马大的流浪汉心存疑惑,救济中心工作人员还是帮他们买了“回家”的车票,小队于是乘着熟悉的火车前往灭绝物种博物馆所在地。
“我居然在游戏里坐了绿皮耶!”一个gm大哥感叹。
“如果我们有钱,还可以坐高铁呢。”另一个gm大哥说。
灭绝物种博物馆是将一座丘陵挖空建成,好像一座巨大的坟墓。走进大厅,史前巨兽和冰川生物的巨大骨骼陈列其中,与现实中的恐龙复原博物馆如出一辙。
这里陈列的大多都是真实的骨骼,姜若看到熟悉的狂鸟、蜥狼、扁头鸵,在冰川中打过交道的猛犸兔、爱斯基摩鼠,听说过但没来得及亲眼见到的蝙蝠鸟和狰;也有一部分是缩小版的复原骨架,如鲲、蛊雕、鹿蜀、腾蛇这些传说中的神兽。
一层一层往下,姜若见到了古早土著的历史。早早消失的淑土、寒荒;盖山人怎样一点点进化,从右臂粗壮左臂短小状若残疾的样子变得几乎与玩家无异。可是姜若没有找到三千问的遗骨,也许在玩家与npc漫长的战争中已经遗落。
博物馆的最底层,保存的是活体。
ai托管下的玩家一旦捕获了即将灭绝的物种,便将其冷冻起来,等到条件成熟还可以进行复苏,让这一物种不至于在时光中彻底湮灭。
解说员带着姜若一行参观最后一个盖山野人时,进行了激情飞扬的解说:“这是一个孩子,本来研究所计划把他养大直到自然死亡,但因为不明疾病他开始出现器官衰竭的症状,于是只好实施了冷冻......”
冰棺中的孩子脸上保持着惊惧的神情,他大概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最后一个npc。是那个绿色的像素点始终没有熄灭的原因。
临走时姜若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吐沫星子飞扬的解说员。他不知道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解说。等到“山海经”重新开服,玩家顶替了托管ai,这些智能便不复存在。
姜若比谁都清楚这些ai并不是真正的意识,只是这个世界过于鲜活,于是让人产生一切都是真的这样的幻觉。
除夕的前一天,“山海经”重新开服。
vr仓合上盖子,姜若在休眠液中缓缓沉入梦境。在梦里醒来时,他闻到一股陌生的花香。
姜若的游戏角色似乎趴在桌上睡着了,醒来时略微僵硬的四肢一抽搐,带翻了手边的茶碗,惊得偷食的猫“蹭”地跳了下去,钻进隔壁人家的篱笆,引得一阵鸡飞狗跳。
一个一身工装的汉子大步走来,“你怎么又在这偷睡呢?该你打疫苗咧!”
姜若揉揉眼睛,下意识说,“不让睡午觉太不人道了......”
等等?打疫苗?
姜若有点怔忪,跟在汉子后面,拐过屋角,入眼是成片的移动板房。汉子拍拍他的肩膀离开了,身体记忆先于大脑领着他下意识往其中一间走去......
这是一间鸡舍。
姜若抬腿走进去,五百只鸡的咯咯声一浪高过一浪,绵延不绝直冲耳膜,让他瞬间有种神经衰弱的眩晕。
然而最大的考验并不是噪音。
是鸡屎的味道。
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扑面而来,洞穿了三层口罩,仿佛有人用棉签沾了五行山下压了五百年的发酵物,然后戳进你的鼻孔。
很多年后,姜若偶然翻起周周新买的言情小说,看到男女主角幸福拥吻,“一阵天旋地转”,他又条件反射地想起了鸡屎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