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力求真实,“山海经”有一条对玩家来说充满恶意的设定:死亡状态下玩家以尸体的形式存在,cd结束后原地复活。
乍听好像没什么问题,可细细一想,如果死在了尴尬的地方,怎么办?
比方说在海里沉船淹死,如无特殊机缘,那么尸体将永远被困海底,复活再淹死,淹死再复活,死死生生无穷尽也,说是酷刑也不为过。
玩个游戏当然不能严苛至此,每隔三天,这类倒霉玩家可以申请一次随机刷新位置。但且不谈经验清零的惩罚,既是随机,便不知会随到哪里去,也许直接刷新到另外一块大陆,那么你的队友你的情缘,你的基业你的地盘,全都会离你而去。
不可谓不凄惨。
由此催生了捞尸人这一职业。
捞尸者,须不惧艰险不畏万难,上得刀山下得火海,敢向最危险的地方去,解救禁锢在苦海中的躯体和灵魂。
姜若就是这样一个光荣的捞尸人。
自从在女娲肠大赚一笔打开了销路,三角洲一带的玩家都知道了共工和坟头草这么一个捞尸小队,于是生意源源不断。
“卡在海沟里?这可不好办呐。”姜若沉吟。
不好办就是要加钱,坟头草伸出十个指头开始算,开价多少合适?
从海边远远望去,可以依稀看到一个小岛,据玩家说,上面住着一群土著,叫淑土族。
海岛上能捕到很多浅海里没有的怪鱼,淑土人每隔一段时间会到三角洲来卖鱼,但最近有一阵子没来了,据说他们准备捕一条大鱼,足够全族吃一阵子的。
那得多大啊?玩家羡慕嫉妒地猜测着。
有利益的地方就有勇士,于是不少玩家呼朋唤友组队出海。玩家尚且没有淑土族那样的造船术,但是技术不够胆气来凑,经典的出海方式是扎个竹筏,系根绳,雇两个提取了鱼的基因会游泳的玩家拖着,像爱斯基摩犬拖着雪橇,然后就这么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了。
那还用说,姜若暗忖,一个大浪打过来,当然不复还。
“不是大浪!”一脸麻雀,不是,一脸雀斑的顾客小哥猜到了姜若的腹诽,争辩,“这片海域风平浪静的,哪有浪?”语气愤愤,仿佛死于平平无奇的翻船溺水是对勇士兄弟的污蔑。
后来不会游泳的玩家就不敢出海了。奇的是,即使会游泳的玩家,也常常不复还。
“是怪物作祟!”雀斑小哥斩钉截铁道,“不知道什么怪,唱着邪门的歌,听了就迷失方向,被引到海沟里去了。”
“塞壬的歌声?”姜若挑挑眉,心里偷着乐:怕不也是耳道寄生虫?
“说了半天这生意你到底接不接?”
“接啊。”姜若语气轻松。
然而这次姜若猜错了。
离开海岸线不远,用驱虫叶子塞住耳朵的他,仍然听到了那声音。
鲸鱼用这种声音召唤同伴。所有的海浪,鱼群,与洋流,在这声音里都仿佛有了韵律,那是一种人类很难理解的深海里的孤寂和皈依。
提取了鱼类基因的玩家,也会追逐这种声音吗?
姜若本不会。只是此刻,他需要循着这声音找到沉没的所在。
那声音渐渐地近了。
“塞壬”就在附近。可是“塞壬”在哪里?
姜若正寻寻觅觅,一扭头,眼底撞进一片白色,像一堵白墙。
真的是一头鲸鱼。
白鲸么?
不太像。和白鲸比它的吻有点儿尖长,倒像海豚,可是海豚没有这么大。
鲸鱼发现了姜若,欢快地游过来。
不吃人的罢?姜若心想。
鲸鱼用脑袋顶一顶姜若,仿佛发现了新玩具。
姜若没有陪小孩子玩的经验,有点儿僵硬。
这头鲸为什么与玩家为伴?它的鲸群呢?
姜若听过一个故事,有一头鲸鱼的声音频率是五十二赫兹,它的声音对人类来说过于低沉,对其他鲸鱼来说又过于高亢,所以它的歌声从未得到过同伴的回应。它是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
这头鲸是不是也是一样?
既过于低沉又过于高亢的声音,只有提取了鱼类基因的非人非鱼的玩家能够听到,所以它便只好与玩家为伴。
鲸鱼引着姜若到了一条狭长的海沟,于是姜若看到了躺在海沟里的玩家们。
鲸鱼愉快地顶着那些玩家尸体,向新来的同伴介绍它的旧玩伴们。它不知道他们已经死了。
姜若拽住其中一具尸体试图拖到海面上去,但在半途被鲸鱼截住了,它以为这是一种游戏。
它不让它的同伴离开,于是它的同伴要淹死了。
它不知道它在伤害它的同伴。
鲸鱼像一堵巨大的墙壁横亘在海底与海面之间,如一个撒娇的孩子,游戏的姿态天真无邪,却残忍而顽固。
怎么办?
杀了它。
这是唯一的办法。
鲸鱼亲昵地用长长的吻蹭蹭姜若。
真的要杀掉它吗?
怎么杀?
姜若唯一的武器是别在腰间的一截巨兽断骨,足够锋利,但对于体型巨大的鲸鱼,恐怕并不致命。
贮存在胸腔中的氧气已经不多了。再不想出办法,自己也将成为海沟里死去活来的倒霉鬼之一。
突然有阴影从姜若的头顶掠过,接着是“哧”地一声,一片红色代替了白色,血雾在海水里晕开,姜若觉得身上黏糊糊的,有点疑惑:我还什么都没做呢?
鲸鱼被拖曳着上浮,白墙移开了,姜若仰头,终于看到海面上梭形的阴影。
是船。捕鲸的船。
原来鲸就是淑土族要捕的大鱼。
类似锚的东西深深嵌在鲸鱼体内,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鲸鱼挣扎着想要下潜海底,但每每被拖回去,循环往复,血便越流越多。终于它意识到了伤害的来源,开始尝试撞翻那条船,但伤势限制了它的速度,每每靠近,那船就会加速摆脱。
姜若趁机浮出水面。海面上漂满血红色的泡沫,姜若一头一脸的血,浓重的腥味刺鼻。
虽然也一度想要杀死鲸鱼,但眼前的场面之残酷还是让姜若本能地感到愤怒。他尝试向鲸鱼游去,看看有没有可能割断绳索,但是这场追逐中鲸鱼带起翻涌的海浪,姜若只能勉强地维持着平衡,根本控制不了方向。
拖垮一条鲸鱼所需的时间是漫长的,这场追逐从黄昏持续到夜暮。大海庞大的体量让降温滞后而迟缓,但海水也已经非常刺骨,让姜若想起沉没的泰坦尼克号。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捕鲸船没有沉没。在夜色渐浓的时候,一船一鲸迂回地接近了淑土族的岛屿。
淑土族终于把巨大的鲸鱼拖上陆地时,岛上爆发出一阵如释重负的聒噪刺耳的欢呼。
人群向着捕鲸船靠岸的地方聚集,指指点点啧啧称奇。
变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
鲸鱼艰难地翻转了身体,背上的孔暴露在淑土族的视线里。
淑土人像被捏住脖子的鸡,欢呼声戛然而止。短暂的静默后,欢呼变成了尖叫。
巨量的海水从孔里喷了出来。
不知道鲸鱼在追逐的过程中喝了多少的水,整个鱼身似乎都鼓胀起来,此刻它把全部的水连带着自己的血都疯狂地都喷了出来。
一条鲸能喷出多少水?谁也不知道。何况这是“山海经”的世界,它不是真的鲸鱼。
淑土人习惯性地开始躲避,像往日躲避冰雹和大雨。但从来没有这样的大雨,好像整个大海的水通过鲸鱼的身体向着一座小小的岛屿没顶而来。
黑色的天空被黑色的大海取代,海是倒过来的天。
这个岛面积不小,也许即使如此也不会立即被淹没;但这里是一日一寒暑的大荒,在夜里,喷上岛的水很快地开始结冰,于是变得致命。
冰渐渐地覆盖了岛屿,从鲸鱼搁浅的地方开始蔓延,夜色中只能模模糊糊看到一条移动的线,像乞力马扎罗的雪线。这场景与当日姜若和大肖在不周山水浇鸵鸟异曲同工,只是远比那更为残酷。
海水像死神的判决,落地成冰,岛上所有的生灵都雨露均沾。
举着鱼叉的男人惊叫着被冻住了。
海水灌进屋里,女人把孩子使劲地抱在怀里,但依然于事无补,不过是延缓了孩子的死亡。
巫祭维持着祈祷的姿势,但神灵已经听不到他的祷告。
夜色里什么都看不真切,垂死的表情也模糊。在最后一个被浇灭的火把最后的余光里,隐约看到海水里混合了血,于是凝结的冰里呈现丝丝缕缕的红色,像一根根诅咒的血线。
......
当姜若登上岛屿的时候,眼前已经是一片莽莽的冰原,所有曾经鲜活的都被冻结。而这和寒荒插在朱木林里的人偶又是不同的,这种冻结只是暂时的,就像少年时姜若在滨城看见的冰雕。在太阳升起后这里的一切就会开始融化,然后引来大群食腐的鸟兽,尸体迅速腐败,几天之内这座岛就会重新被大自然占据,再没有淑土族生活过的痕迹。
姜若走近鲸鱼。鲸鱼硕大的头摆在陆地上,终于也以半搁浅的姿态冻结了。
姜若手抚上冻结的庞大身躯,系统提示:发现完整幼鲲,是否提取基因?注:幼鲲尚未死亡,提取基因不消耗经验值。
姜若一惊,它还没有死?
顾不上回应系统,姜若双手使劲地推着幼鲲,想把它推回海里去。幼鲲试图发出微弱的声音,但没有了海水作为介质,姜若没有听到。
巨大的身躯纹丝未动。
姜若停住了手。
冷静想想,他很快意识到了这种行为的徒劳。即使一条幼鲲,也不是一个人能够推动的,何况现在它已经和岛屿冻结在了一起。
救不了它。
那还能做什么?
冷静下来的姜若也变得无情,他调出系统面板,点中“是”的按钮。
熟悉的dna链开始翻转,一刹那仿佛整片大海都扑面而来,鲲的歌声在脑海中反复回旋,渐渐地产生了某种共振,全身的肌肉和骨骼也开始作响,却并不痛苦。
幼鲲还在发出微弱的低沉的声音,但这一次姜若好像真的听懂了,它在轻轻地呻吟,呻吟中还有一丝隐隐的高兴。它报复了杀死它的人,所以很高兴。
姜若张开双臂抱住幼鲲。它太大了,姜若只是抱住了它长长的吻。幼鲲好像更高兴了些。
死去的岛屿一片枯寂,但深海的声音却在耳边放大。在幼鲲最后的幻觉里,他们不是搁浅在陆地,而是置身于大洋,一如之前玩闹嬉戏。
姜若觉得自己真是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