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兵房发下了两匹马,以前的五匹里有两匹已不堪骑乘,是以马快还是只能出五名。”
庞雨眯着眼睛靠在椅背上,听着对面何仙崖说话。
“杨大人也说衙中马匹缺额太多,往安庆的铺递断断续续,消息传送缓慢九六,也是叫各房想法子。衙门中原来一百三十匹,民乱时丢的都是好马,留下的五十多大多不堪用,能骑乘的最多二十,其他能拉拉车,但走得很慢,未必能跟上其他人的速度,就怕届时掉在后面误了接官。因此这几日各房虽忙着准备交接,也在城中商户处借马,想着接官的时候要走到练潭南边的县界,要是没马的话也是颇为辛苦的。”
“咱们的马不准私下外借。”庞雨一边养神一边道,“县中缙绅也要到接官亭,哪有那么多马借出来。”
“刑房张大人已经来说过了,架阁库典吏也来借,属下说等班头回来定夺。”
“刑房得借啊,咱还得客客气气的。”庞雨睁开眼,“张长御这次审讯捞了些银子,卯着劲等新知县来,承发房也是如此,总之前些日子那些失势的,都盼着新官上任。咱们谁也不能得罪了。”
“那这里便是两匹马,余先生那里,是一早说好的,便是三匹了,二哥你自己骑一匹,好歹还要给唐司吏留一匹,估摸着时日,他或许能赶上,万一回来时没马,便难为唐司吏了。”
庞雨仰头看着屋顶道,“你想得周全,那先不忙答应架阁库,就说咱们自己不够用。”
“知道了,二哥若是要安排多几人去安庆府,其他人便只能步行。”何仙崖低声道,“王朝奉马上要往安庆去了。”
“那东西备好没有?”
“备好了,王朝奉是借的六百丈巡检司的马车,我买通了那马夫,他们一到安庆府,咱们就能知道王朝奉的住地。”
庞雨站起来偏头从门口看了一眼对面,几个皂班的人百无聊赖的蹲在滴水檐下,最近皂班被庞雨挤兑得够呛,不但抢了四个编制走,还把东市和向阳门的管辖权丢 了,王大壮颇有点灰头土脸的感觉。
庞雨收回目光问道,“王大壮是否在四处凑银子?”
“确有此事,听说连袁仓子那里都去了,要不要我去告诫一下袁仓子。”
庞雨想想后摇头道,“由他去借,咱们紧着新知县的事情,这两日给承发房报些盗抢,练潭和挂车河方向的,承发房自会报给杨芳蚤,地面上不太平,届时咱们才好以这个名义去安庆接官。”
“明白了,若是王朝奉去安庆,属下是不是也…”
“他若是去了你也就去,把那事办好。咱们跟六房没法比,现在首要斗的就是皂班,万不可大意。”
何仙崖连连点头。
庞雨拿起桌面上一张请柬笑道,“阮大铖那里还得去一下,可他又把地方改了,原来说的是去中江社,现在是去他的别业,是否是觉得我不够格去文社,三弟你说我还去不去?”
何仙崖皱眉想想道,“阮大铖此人热衷官途,在江南士林名声不好,但桐城士绅与他还是多有交游。他改地方却不一定是嫌弃二哥,听说中江社里面的方圣羽、潘映娄、吴道凝一干人等都要迁往南京,中江社大概也不会再开来哦。”
“这么多人都要走?”庞雨惊讶的问道,“就你所知还有谁要走的?”
“那边何如宠、吴应琦、叶灿这些名望高的都要走,再有方孔炤也传出要走的意思,听闻方家已经在收拾行装,这几个大家一走,其他的大多与他们有些亲戚关系,好多也就跟着走了,城中牙行那里多了不少院子田产,都在售卖。桐城士林凋落,什么泽社、云龙社、中江社都开不成了。”
“士绅都伤心了,嗯,若是各家都在售卖田产房屋……叫刘若谷把田契房契也拿去售卖,让市面上积压多些,继续压那些缙绅的价,压得狠一点,等到合适了咱们去抄底。”庞雨拿起那请柬笑道,“听起来阮大铖多半也要走,他跟方家是世交,跟钱秉镫还是表兄弟,那些人都走了,他留下多孤单。”
何仙崖摇头道,“属下这几日打听了一下,据各家的下人说,钱秉镫和阮大铖已经翻脸了,前年方以智从江南游学回来,说要辩声气,把钱秉镫、方文等人都从中江社拉走了,这才有了泽社、云龙社,阮大铖与方以智从此也有些隔阂,但阮大铖与方孔炤往来如常。”
庞雨沉吟片刻,想起方以智说的游学江南事情,“方以智是不是因为在复社那里听了些言论,所以回来要疏远阮大铖。”
“据说是在复社遇到魏大中的子嗣,魏家人一直说魏大中之死起因于阮大铖陷害。咱们桐城这边,无论士林还是百姓家中,都有人说左光斗也是阮大铖害死的,不全是空穴来风,左光斗几个儿子这些年从不与阮大铖来往,要知当年阮大铖和左光斗在京师可是同气连枝。”
“原来如此。”庞雨叹息一声,想起昨日方以智私下说的,方文的夫人就是左光斗的女儿,难怪方文也要退出中江社。
这几日看下来,桐城士林的通婚也很复杂,方以智的夫人是潘映娄的女儿,孙临的夫人是方以智的妹妹,孙临的哥哥孙晋是御史,老婆是左光斗的侄女,左光斗的女儿嫁给方以智的堂叔方文,方以智的弟弟方其义,则与张秉文家女儿定亲,张秉文的夫人又是方孔炤的妹妹。
虽然看着线条复杂,但有一点很明确,就是必须门当户对,特别是正房婚假,一定是在相同层次上。
普通人要打入这个圈子,是万般艰难的事情,好在庞雨凭借平乱的戏剧效果,成功的与士林建立了关系,虽然是很肤浅的关系,但算是走出了最艰难的一步。
“那我便还是去阮府看看,阮大铖到底走不走。”
何仙崖舔舔嘴唇,“我倒不希望阮大铖走。”
“为何?”
“他家有戏班子,他每次从怀宁来桐城住的时候,便要带着戏班子过来,好多人在他家围墙外等着听呢。”
……
“碧落寒光夜月空,花声闲落洞庭风。云开星月浮山殿,王母来寻五色龙。”
城南的阮家别业的前庭花园内,一名女子站在戏台上刚刚唱罢南曲,余音仍在庭中回荡。
“好!第七出结尾集唐,这里记着,还是要弋阳腔好听,若是老夫没有说明的,就都用弋阳腔。”
阮大铖站起来身来,对着台下戏班的其他人道,“今日排这第七出,比往日要好,但可惜了生角不在,走时都分明告诉你们,乱事一平便可回府,那狗才不知听去了哪里,都歇歇咱们一会继续排演第八出,第八出是轰迷,这一出最长,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他说完抹抹额头的汗水,转向后边站着的庞雨道,“让庞小友久待了,原本想请庞小友参与文会,但今日各位社友都无暇分身,便请庞小友来品戏,还望庞小友不介意。”
庞雨连忙躬身道,“在下可没白等,方才大开眼界,才知阮先生不但急公好义,还文采风流,连戏词也编排得如此妙不可言。”
阮大铖略显得意的抚着一把大胡子,“微末之技罢了,只是老夫不怕人前献丑,多年来还是有些同好,未知方才庞小友是否看个明白?”
庞雨迟疑了道,“方才在下只听到半出,似乎是一个叫春樱的丫鬟,在上元节的晚上,要带她家小姐从大船上岸去,却不知前情后事。”
阮大铖眉头一扬,亲热的把着庞雨的袖子,带他往前向书房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此本名为春灯谜,乃是老夫去年新作。讲的是唐代一文士宇文彦,随父赴任途中,乘船停靠黄陵驿,恰逢上元节灯会,登岸游览之时偶遇西川节度使之女韦影娘,此女带着丫鬟春樱,两人女扮男装,与宇文彦一起猜中灯谜,庙祝让二人共饮,并留笺纪念,岂知上船时因风起船动,两人互相上错了船,宇文彦被误认为贼,遭人打入大牢,宇文家以为其已丧命,最后伤心而去,却把那上错船的韦影娘认了义女。”
庞雨惊讶的道,“阮兄这情节设计颇为巧妙,尤其以灯谜为媒,最是引人入胜。不知那宇文彦最后又如何了?”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书房门口,阮大铖神秘的摇头道,“那就要庞小友一会慢慢看才明白个中滋味。”
庞雨惊讶的道,“难道今日便可排完?”
“那倒不行。”阮大铖叹口气,“都是自家戏班子,原本是排熟了的,岂知民乱来的时候,跑了一生一旦,如今那旦回来了,生却一直未见踪影,庞小友今日要看完,便只能看老夫的戏本。”
庞雨恍然,想来阮家当时也吓得不轻,但阮大铖平日很多时候在怀宁居住,来桐城的时间虽多,但与民间交集不多,所以并未吸引乱民的注意。
书房中与方家大同小异,比方以智的书房还简朴一些,大概是因为此处只是别业,并非是阮大铖常住之地。
庞雨抬眼四处打量,墙上挂满书画,最符合他审美的,是左侧墙上的一幅山水画,画卷线条简约而写意空灵,画上还题有一诗,“秋山钟梵定,诸感触无几。阶药立方静,草虫吟亦微。林空闻露响,潭曙识星飞。此际形神影,何烦辨是非。”
诗画之间相得彰益,空灵飘逸之中略有禅意,庞雨看到那落款是百子山樵,不由看向阮大铖。
阮大铖眯眼笑道,“百子山樵便是老夫了,因平日便住在百子山下,诗是老夫所写,画却是别人的,阮某没有这等笔力,也从不假冒诗画双绝。不像有的读书人,胸无点墨腹无诗书,只有一身请托的本事,却拉帮结伙互为标榜。老夫万历年的进士,当年的士子可没有这般为人,二十年间世风日下至此,可笑可叹。”
庞雨没料到他冒出这么一段话,听起来像是在骂泽社,但据他上次的接触,泽社的士子都是有才华的,而且与阮大铖虽不亲近,但还不至于撕破脸皮,所以应当不是泽社,却不知阮大铖这又是在骂谁。
在庞雨看来,墙上的山水诗已经有很高的艺术水准,若是只看诗的话,一定会觉得诗人超尘脱俗境界高远,但只要稍稍低头,看到在画卷下瞪眉骂人的阮大胡子,那空灵的意境顿时不翼而飞。
桌面上还有不少线装的诗稿,庞雨不知道如何配合阮大铖骂人,只得拿了一本诗稿在手随意翻看。
岂知刚翻开,就看到一首打油诗,“沙田大麦熟,沙田人家哭。昨日府差坐大舸,手持文书吓杀我……”
阮大铖晃眼看到这一页,神色顿时有些尴尬。他诗书风流,往来的都是士子缙绅,他们眼中的衙役官差都是些臭不要脸的角色,诗词中骂衙役几句很正常,可体现自己关注民间疾苦,占领道德高地,也从来没想过不方便给人看,岂知今日会有个皂隶头子跑来书房中高坐。好死不死刚好翻到这篇打油诗,岂非认为阮大铖指着和尚骂秃子。
庞雨倒没有丝毫难堪,只是这首诗和墙上的境界也差的太远了,绝想不到是一个人写出来的,他对阮大铖笑道,“阮先生心系百姓,令在下更感佩服。”
“老夫不过是动动笔墨,庞小友以身犯险独平民乱,才是真叫心系百姓。”阮大铖赶紧敷衍一句,递过来另外一本道,“这本是春灯谜的戏本,听闻庞小友能识文断字,看个戏本不在话下。”
庞雨乘势换了一本,他把戏本翻看得很快,里面有很多诗词,每一出戏前后都有“集唐”,都是唐诗的格式,在庞雨看来都是极有文采,其他每个角色说什么,做什么动作,用什么神态都有标注。
而且这《春灯谜》的情节确实设计得十分巧妙曲折,庞雨看完不由对阮大铖刮目相看,此人从零开始,身兼诗人、编剧、导演、制片人、场务等多种角色,连戏班子也是他出钱养的,有时还要上台担任杂角,开场的集唐有时也是他在唱,海盐腔弋阳腔都是字正腔圆,实在是明末娱乐圈首屈一指的人才。
庞雨摸摸鼻子,感觉阮大铖是生错了时代,如果能生在庞雨那年代,凭阮大铖的才华,拿个最佳编剧最佳导演不在话下。
此时门口进来一人,阮大铖站起对庞雨介绍道,“这位是我的好友潘次鲁,也是密之的岳父,今日来帮着老夫排戏的。”
庞雨连忙见礼,那人看着年纪不大,十分的精干,看不出来都是给方以智当岳父的人了。庞雨虽然没见过潘次鲁,但听过好几次名字,因为潘次鲁本名叫潘映娄,他家的宅院在民乱时被汪国华带人烧了。
潘映娄的心情看着没受民乱影响,他跟庞雨客气几句,便催促阮大铖继续排戏。
阮大铖对潘次鲁道,“下面第八出,你先扮个副末。”
“副末就副末,要不我将那生角一起演了。”
“生角岂能咱们这些老人来演,岂不招人笑话。”
潘次鲁不满道,“那生角不会来了,难道每次遇到生角的唱词,咱们便漏过去,那还排个什么戏。”
阮大铖无奈的叹口气,突然听到旁边的庞雨道,“那在下来帮忙演那生角。”
……
“旦角先唱第七出尾词,后面才好接戏!”阮大铖拿着一个戏本,在台下指挥道。
开始那女子在台上缓缓走了两步,口中吟道,“春樱,岸上真个好风景,你看。”
阮大铖接着念了第七出戏尾的尾声和集唐,接入了第八出。
“春灯谜第八出,副末庙祝上。”
潘映娄就扮的副末,他踏上一步口中唱道,“上元灯月皎如霜,伴香火辉煌。轰雷一派响春江,村坊人赛愿,幡铃挂,纸钱香。”
这里便接着了韦影娘的话语,观众仿佛随着韦影娘看向了岸上的景色。
阮大铖又出来念集唐诗,“柴烟衣上绣春去,清隐山书小篆文。明月自来还自去,不知何处吊湘君。”
他念得极为认真,念完马上一挥手,一帮群众演员上了戏台,装作四处乱走的模样,因为人很多,好些都不是戏班的,都是阮家的家奴来跑的龙套。
等群演登场,阮大铖转向庞雨一抬手,“生角上,庞小友!”
庞雨扮演的就是男猪脚宇文彦,他以前大学入过话剧社,但演男主角还是头一次,戏份这么重,自然心情稍稍有些激动。他拿着戏本登台,口中大声念道,“人甚挤簇,不免在廊下人稀处立一立,多少是好。”
然后踩上凳子,装作在回廊下站立。群众演员一起叫道,“你看跳灯的来了。”
又一众闲杂人等上了台来,扮作龙灯、小鬼、张生、法聪、红娘的,照例还是阮家的家仆丫鬟婆子等群演。
庞雨看到阮大铖又在打手势,连忙找到自己的戏词大声道,“你看又一群看灯的人来了。”
那旦角女子扮演女主角韦影娘,穿着个男装,带着丫鬟上台来,这女子长得不怎样,但胜在腔调学得好听。
方才那帮群众演员此时拿了灯笼,从右边来到舞台中间。
其中一人大声喊道,“我们是打灯谜的,这些看灯的相公官人们听着,我这灯谜儿,比常年儿不同,是几句俗话儿,打古今的人名,打的着的,拿这一串钱去作彩头。打不着的,照依我这串钱的数,输与我们。请打一打。”
庞雨乘着他们说话,已经看了戏本,待那人一说完,就上前一步到灯笼前,作一个仔细看灯谜的模样。
阮大铖眉飞色舞,庞雨加入排戏,让这出春灯谜顺畅的进行。庞雨不但节奏掌握恰当,表情动作也十分贴合,而且庞雨的形象也颇为符合阮大铖心中的人设,看着作品再次成形,并且更加接近设想,阮大铖自然兴奋莫名。
那群演提着灯笼,对庞雨大声道,“请这位公子猜一猜这四句是谁的人名。不是竹筒没右边,还是驴儿没右边,阁下右眼长松树,小姐樱唇不见得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