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年四月十九日,枫香驿的南口外,一面一丈二尺的参将红旗迎风飘扬,上面一个大大的“程”字,周围散落着一些尸体,还有十多匹空马,有些士兵正在砍头,还有些在试图抓住那些马匹。
“陈游击杀的贼子,这些首级马匹不得私分,待陈游击返回,俱交付其属下。”
程龙说完,周围的几个援剿将令没有异议,这里大部分都是步兵,能与流寇骑战的,主要靠陈于王和蒋若来的家丁。
安庆所有能用于机动作战的军队都在此处,兵额应是五千七百人,实兵大约四千五百上下,由于严峻的军事形势,张国维和史可法对兵额查得很严,无论怎么凑的,好歹有大半数的实额,这几乎也是江南地区所有机动兵力。
数十名红衣的官军骑兵刚刚返回,当先一骑来到旗下,陈于王的鳞甲上有两道刀痕,他便坐在马上对程龙大声道,“我与敌杀伤相若,贼子战意甚坚,与滁州时大异,在下意思稳妥为宜。”
“贼不过是别无去处,若是战意甚坚,便不叫流贼了。”
众人看过去时,是总练陆王猷,此人是个一脸大胡子的武举,生得虎背熊腰,里穿棉甲外穿锁子甲,坐在马上更显得魁梧,他看着陈于王嘿嘿笑道,“老子只怕他们跑了,战意越坚越好,杀起来方才痛快,只要痛杀一番,他自然便不坚了。”
永生州营下总练詹鹏对陈于王问道:“若按陈将军所言,稳妥到底是战是守还是撤?”
陈于王没去理会他,仍看着程龙道,“抓到的几个马贼供诉,八贼与闯塌天合营,攻蕲水不克往东来,我等仅带数日粮草,不宜与之对战,此番小胜,正应退守避其锋芒。”
程龙并未表态,而是往潘可大看去,毕竟是这里的主兵,此时史可法不在,必须要征求他的意见。
潘可大不假思索的道,“按陈将军说来,此处枫香驿若不战,自也不宜守,太湖无城,潜山无城,皆不宜战守,一股脑撤到桐城才算稳妥。贼既无去处,便囤聚于宿松太湖潜山,此番一个稳妥,便要丢了大半个安庆,我看如此才是最不稳妥。”
程龙皱皱眉,转头看向身后的幕友,“史道台要我等退往何处?”
那幕友又看了一眼令信道,“太湖县城,待守备营汇集,再一鼓退敌。”
潘可大转向程龙,“程大人明鉴,守备营皆是步兵,待他们前来太湖,这些马贼要么早已逃窜,要么便是早在太湖与我等交战,那届时我等又该战还是该退?”
陈于王嘴唇抖动两下,这些人都反对他的意见,本有些要发怒,强行忍住了道,“在太湖可多少补些粮草,且有两条大道,守备营自石牌来,此路可保粮草无虞。”
“守备营没来便不打仗不成!”潘可大反复听到守备营几个字,与庞雨几年来的积怨莫名爆发,他本又比陈于王高一级,对陈于王大声道,“方才本官问你,守备营多为步卒,若是他们来得晚了,流贼先到太湖,那我等又退否?太湖无城、潜山无城,在在皆不稳妥,今年这英霍山中本已有数股贼子,前几日又有报贼在英山屯田立营,要为久驻计,届时巨贼盘踞潜太,军门一道令信来,要我等收复失地,难道又从桐城发兵来打,届时仍是这些兵马,流贼反而以逸待劳,何如此时奋力一搏?”
陈于王冷冷道,“潘将军可是怕届时我等客兵走了,你要自己来打,将军可放下心,张军门已有令了,巨贼不退我等不离安庆。”
潘可大怒道,“前年宿松数万巨寇,老子领一千兵马也去打了,此时大军云集,对面不过两营贼子,陈将军有何可惧。照你这般一退便去了桐城,谁定了流贼只留驻潜太,他便占了石井铺又如何,石井铺一丢,桐城与安庆分割,那庞守备的石牌孤悬于外,必定也不能守,如此望江又被分割,贼选一处大举围打,落个处处皆不可守,丢了城池便是你今日稳妥所赐。”
陈于王脸色一变,抽出马鞭就要打来,程龙赶紧探身拉住,让相熟的蒋若来将陈于王隔开,以免冲突激化。
詹鹏是永生州营下练总,乘着此时混乱,策马凑到程龙身侧低声道,“军门临行时严令,凡有贼入安庆,当发兵劲剿,那位马先生还守在太湖,若是如此退了如何交代。方才潘可大所言亦有理,此番贼子无处可去,万一就此盘踞宿松,抑或盘踞潜太,不需军门勒令收复,那位马先生就要逼迫史道台复来,贼确实以逸待劳,何如此时拒战更有利,还有我等都是步卒,四千人调头回撤,离桐城上百里,流贼马兵发力追来,一旦不利,这些丘八一股脑便溃了。”
“可那八贼与闯塌天合营,已有两个大营头,还有那革里眼亦往广济逃的,万一一起返回来,我等可能应付?”
詹鹏迟疑一下道,“此番只抓到闯塌天营下,我官军聚于一处,未曾听闻流贼卖力来打的。那左良玉也不过领了几百家丁罢了,那些流贼号称上万,还不是一触即溃,何来战意甚坚。”
程龙眼神变幻片刻,詹鹏小心的道,“那马先生说得明白,大人你若要升总兵,总要有些拿得出手的战功,军门那里才好说话……”
程龙看了看四周,见陈于王情绪略有平息,他又停顿片刻之后道,“军门调派我等千里应援,便是来打杀流贼的,往日寻他不着,今日既见了,合该痛杀他一番。有赖陈将军奋战得首胜,夺了流贼的势头,所谓士气可鼓不可泄,本官计议已决,全军往前迎击流贼!”
……
四月二十日,望江县雷港,守备营营地内一众士兵纷纷朝东面眺望,远处的望江县城外烟尘滚滚,烟柱直冲天际。
“大人,哨马回报,是宿松寇情紧急,望江知县下令焚烧所有近城房屋。”
“将情形传报各司,军官掌握好军队,不得出现骚动。”庞雨皱眉看了片刻,转身回了中军大帐,身后的军官纷纷跟随,各个步兵司和水营的把总都在。
在帐中方桌前站定之后,庞雨看着地图道,“谢召发你继续读史道台转来的塘报。”
“本月十九日接程副将塘报称:官兵于枫香驿遇贼,兵将争奋搏杀,得马兵首级十三,获马十七匹,余者皆往旧县里奔逃,获活贼三人,为闯塌天营下第三哨马兵,贼唐山望口供,听该哨高照言,与八贼合营来安庆,必要往府城去云云……”
听完之后,庞雨又道,“通报一下流贼情形。”
“截止昨日午前,宿松二郎河沿线皆有流贼扎营,三日前到达二郎镇的流贼所部已沿驿路前往太湖东进,目前只有少量八贼的营伍仍在,但一直未发现其老营,不知其是否全营前来,宿松县城周围则流贼甚少,只有小股沿龙湖东进,今日辰时二刻许,在凤仪上乡发现少许马贼,只是在附近抢掠,并无哨探形状。”
庞雨失望的沉吟道,“那就是说流寇不打算去石牌。”
地图上援剿官兵的标签仍在枫香驿,是从潜山、石井铺等地汇集过来的,援剿大军身处驿路,以流寇的骑兵优势和情报能力,他们肯定知道官兵的实力和位置,但依然向太湖开进,说明他们有交战的决心,而非以往的避实击虚。
按照之前的估计,如果援剿官兵驻守驿路,那以流寇避实击虚的惯常做法,可能故伎重演,由宿松行人道偷袭石牌,再直取安庆府城。所以守备营将骑兵司留在石牌市,庞雨自领步兵隐藏在雷港,望江四面江湖环绕,流寇很少往这个方向哨探,仅有的一条陆路也很容堵截,雷水上禁止船只上行,守备营很容易保持隐蔽。
等待流寇从宿松县城往石牌或望江运动后,守备营再由水路登陆宿松,将这一股流寇包围在行人道上,两头合围歼灭之。但现在看来流寇没有入瓮,仍然要走驿路,如此一来计划再次落空。
“史道台又来了令信,命我守备营留一司驻守石牌,其余各部尽数调往太湖。” 庞雨抬头看看几个军官道,“史道台也命程龙返回太湖,程龙和潘可大拒绝了,各位以为我守备营当如何进行此次作战?”
听到这里大帐里安静片刻,众人知道计划落空,若按令信的调动,可能再次重复之前的无用行军,即便胜了也只能小胜,不过现在连程龙和潘可大都不愿再听调,庞雨就更不用说了,只看守备营能否找到更适合的作战计划。
一时没有人说话,谢召发左右看看后突然到,“小人这里有个计较。”
庞雨点点头道,“有想法的都说。”
“大人的意图是聚歼流贼,流贼不往石牌去,我等只是不能在此段行人道聚歼之,但并非全无机会。”谢召发手指放在宿松段的驿路上,“援剿兵马在枫香驿,流贼大军在铜铃寨至枫香驿之间,分明是一个更佳的聚歼之势。。”
庞雨盯着地图片刻,眼神慢慢凝聚。
“流贼既要与枫香驿援剿大军交战,必精锐在前而家眷在后,其后路空虚,大人由水路直击宿松,流贼事先无法哨探,待我守备营登陆上岸,他们才知我大军来,前方精锐调回不及,我守备营只要……”谢召发指头顺着枫香驿一路向西,最后落在二郎镇的位置上,“大人领兵由宿松登岸直取二郎镇,只要拿下二郎镇,这数营流寇便全部被堵截于这六十里驿路之上。”
谢召发的声音很平静,但旁边的杨学诗、何仙崖等人呼吸都粗重起来,随着谢召发指头的移动,他们都理解了这个计划的含义。
流寇无论从黄梅还是广济而来,都要经过二郎镇,路况最好的道路皆受这个要点的控制,也就是说撤离也必须经过此处。现在流寇前锋到达枫香驿,而队尾远远落在二郎镇,谢召发的分析十分符合常识,流寇的精锐必定是在前锋,而不会是在队尾,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在龙湖的另一面隐藏着守备营的主力。
若此时庞雨突然在宿松登陆,距离二郎镇只有三十里,只要半天时间就能夺取这个驿道上的关键节点,而流寇距离二郎镇则多达六十里,道路上充斥着厮养和车架,还需要来回传令和调动,不可能及时支援二郎镇。
宿松段驿道东西走向,北部是大别山,二郎镇至枫香驿没有大的进山通道,连革里眼也只能从潜山和太湖出山,往南则是复杂的丘陵地形,再往南就是大江。这就是庞雨一直期待的大胜机会,对数万流寇的围歼。
但规模似乎超过了庞雨的预期,规模太大就不一定能吃得下了,但一旦成功了,就是超过滁州的大捷。帐中个人都偏头围着地图,低声议论起来。
庞雨看着二郎镇的位置,“目前有哪些营头?”
“陆战司尖哨在二郎河下游逮拿的活口,来自闯塌天、八贼两个营头,另有惯常跟随他们的效应头七个,据他们交代,新合营的似乎还有油里滑。”
“油里滑?”庞雨转头看向杨学诗,“这个小营头是否长期跟随曹操所部流窜。”
“回大人话,确实如此,但也非时时一起。”杨学诗想了一想,又去翻自己的册子。
谢召发记心似乎更好,他直接对庞雨道,“小人记得上一次收到此营行踪,是由南阳往东,当时与曹操同行。”
“那就是说曹操可能也来了。”
几个将官互相看看,他们在滁州被曹操的马兵打得灰头土脸,还被逼得冒险横渡清流河,可说九死一生,后来根据收集的流寇信息看来,曹操的营中有大量边军逃卒,无论步骑的战力皆在各营名列前茅。此前确认八大王部分和闯塌天全营,加上小营头应该七八个营,以目前守备营四千人规模,可以勉强攻击,如果曹操也在,风险就会急剧增加。
情报十分模糊,曹操既可能在附近,也可能远在霍山,就看庞雨是否要赌。
庞雨感觉自己的手有些忍不住的抖动,立刻放在桌沿上,“各位是我营砥柱,你们认为该不该打?”
姚动山第一个举手道,“下官说打。”
“把理由一起说。”
“我等寻了半年,便是等此等良机,自然要打,下官没其他说的。”
庞雨笑笑又看向下一个,何仙崖等人不算,这里还有六个军官,四个步兵司的把总、水营把总和陆战司副把总,陆战兵的铁匠把总亲自去带尖哨,尚未返回,姚动山旁边就是庄朝正。
“下官以为应待哨探清楚。”庄朝正自当了亲兵司把总后自信了许多,看人的眼神不像以前那般有些躲闪,他看着庞雨道,“属下不怕那八贼和闯塌天,属下担心的是广济黄梅流贼云集,我营占了那二郎镇之后,万一黄梅广济又有新营过来,譬如便是那曹操,我四千兵马便入了贼子窝,一个不好倒被贼子围了。”
庞雨点点头看向王增禄,王增禄恭敬的道,“小人接着庄把总的话说,我营夺了二郎镇,流贼为活命必猛攻程副总兵,此乃夺生路,流贼无贪生余地,这些老贼战力非低,援剿江南官兵多半未经战事,属下以为他们挡不住,程副总兵若是战败,流寇有了往东的通路,我营便无法围剿此股流贼。是以属下认为,我营夺下二郎镇之后,必须乘流贼混乱之机,立刻沿驿路攻击其后路,丝毫不予敌腾挪。攻击的营伍一旦离开,二郎镇的留守兵马便少了,若此时有大股流贼新营到达二郎镇,我营是否还要继续围剿二郎镇东侧流寇,若是不进攻,待程副将败没,八贼与闯塌天回过头来,与广济黄梅新营反围了我营。”
庞雨再看向第三营把总,以前的标枪手周二,他仍是黑瘦模样,举止要斯文了一些。
“属下赞同此计划,但王把总说得有理,咱们占了二郎镇之后,是否应哨探明白黄梅广济两面,若无敌踪再往枫香驿进攻。此外便是宿松前往二郎镇,途中要过车马河,万一流贼烧桥,请谢司隶预先准备涉渡路线。”
水师的任大浪不负责陆战,他只是说明了一下,先前计划只运送三个司,如果按照新的计划需要运送全部步兵,船只还有不足,需要马上去湖上抢一部分民船。
剩下的就是陆战司了,庞雨看向那个副把总。这次因为隔着龙湖,哨骑也撤回了石牌,哨探的责任落在更适合的陆战司头上,铁匠百总亲自抽调士兵组成尖哨队,在宿松的二浪河入湖口停留,负责侦查行动。
这个副把总黝黑干练,但平常话很少,庞雨没有指望他说出什么来。
那副把总一挺胸,军资规范的对庞雨道,“属下没有多余的话,若大人决定夺取二郎镇,请大人将二郎镇交给陆战司,陆战司必坚守至大人剿灭闯贼。”
庞雨有些惊讶,随即微笑着道,“但你为何认为你们能守住?”
那副把总微微扬着头,“因为陆战兵是最精锐的士兵,听从庞大人的军令,严守军律刻苦操练,面对任何敌人勇猛作战绝不退缩。”
“要的就是这傲气。”庞雨拍拍那副把总,勉励了几句,陆战司是他的步兵里面的轻步兵,只装备有皮甲,有半数没有辅助的膊甲和腿甲,但看过几次操练,往往给他更凶悍的感觉,不过用于防守效果可能不如重步兵。
各军官都发表了意见,最后的决定还需要他作出,这个计划将获得最大的利益,也要冒最大的风险,可能是闯塌天和八贼全军覆没,也有可能是守备营在数十万流贼中全军覆没。
庞雨转头看着桌面,二郎镇三个小字从未如此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