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还要来看五都三图的鱼鳞图册,届时还要劳烦闻兄。”
“庞兄弟尽管来,咱们架阁库和户房不说那两家话,唐大人慢走。”
唐为民依然没有架子,对着那姓闻的架阁库皂隶微笑致意。领导都如此客气,庞雨一九六个皂隶当然更要如此,对着闻皂隶客气的低头行礼,然后跟着唐为民回了户房。
八月上旬这些时日,衙门的首要工作就是追缴逋欠的钱粮,虽然春税已经达到了八成的及格线,但杨芳蚤并不满足于此,他希望能达到九成,因为九月还要预征一部分明年的赋税,秋粮的征收压力是比较大的。
庞雨从南塘里回来后,这几日一直都在架阁库中,跟着唐为民一起翻看鱼鳞图,发挥他记性和计算的特长,清查东乡和枞阳这两个乡镇的上田。
户房里面此时只有两人,其他人都去了吃午饭,明代百姓一般只吃早晚两顿,大户人家吃三顿四顿,户房作为桐城最有钱的一个机构,工作人员自然不能跟百姓一个标准。
唐为民则是回家吃午饭,因为他是典吏,衙门帮他在县学北面靠城墙的地方租了一套房子,离县衙很近。
原本按照明初定制,吏员也只能在衙门里面居住,以免他们脱离知县的监督,搞些贪污腐化的勾当,但后来随着吏员越来越多,县衙最早修的房屋不够,所以很多地方都是租房给吏员住,先进一点的就搞货币化补贴,发钱给吏员自己去租。
唐为民今日却不急着回去,庞雨也不便马上离开,看着唐为民在户房中伸展手臂,然后又揉了揉后腰。
“唐大人。”庞雨从脚下提起一个又大又长的包袱,打开后拿出一个弧形的布团,双手拿到唐为民面前道,“大人常年操劳,小人大致估量,唐大人每日要在案前坐五六个时辰,久坐伤肾,还易劳损腰肌,小人这几日在户房仔细观察了大人的座椅,靠背太直不便休息,腰部极易劳损,这是小人做的一个靠背,贴合背部曲度,大人感到劳累之时靠一下,多少能缓解一些,小人刚做出来,请大人先试着用一下,若是哪里还有些不贴合之处,请一定告知小人,小人马上修正。”
庞雨说完就用麻绳把那靠背绑在椅背上,测试牢固之后道,“大人请试一下。”
唐为民惊讶的坐下尝试,确实感觉腰部有了支撑,而且这靠背比那木质的柔软也有弹性。
这个靠背是庞雨找一个木匠做的接近腰线的架子,中间填充了一些棉花织物,因为担心支撑力度不够,里面加了肋条,又用麻绳交错缠绕,有一定的弹性,虽然有些粗糙,但基本符合人体工学的一个靠背。
“哎,庞小弟费心了。” 唐为民试着靠了一下,果然比原来舒服了很多,略微多靠一会,感觉腰上确实十分放松,连唐为民这个衙门老油条,一时也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唐为民长期伏案,腰一直不太好,这衙门里面想讨好唐为民的人不少,但能留意到这一点的几乎没有,而庞雨才来几天便注意到了唐为民经常揉腰的动作,在又经常出差的情况下,竟然不动声色便找人做好了一个如此当用的靠背。可谓既有心意,又有能力。
“唐大人客气了,小人盼着唐大人身体康健,为桐城多管几十年户房的差事,那便是桐城百姓之福,就算小人替桐城百姓表的一点心意,万望大人不要推辞。”
唐为民失笑道,“当不起福气这话,唐某若是不办户房的差,也无处可去。”
“大人是户房能吏,哪位堂尊都想要唐大人这样的人才为己所用,没准哪天便高升了。”
唐为民摇摇头道,“我已是九年考满了,但也是无用,安庆府开缺的吏职只有礼科和工科,唐某在户房十年,不懂其他房的事务,年纪大了也不愿腾挪了。”
庞雨听了恍然,唐为民虽然口头是说不懂其他房的事务,其实是从实际利益考虑的。
安庆府是要高那么一级,但是如果是去礼科,表面是高升,实际收入还不如桐城的户房,地位上也大有不如,而安庆府对口的户科又没有缺额,所以唐为民宁愿不升职,也要待在财政部门。
“唐大人本是咱们桐城练潭出的大才,未必要去安庆,小人私心里是希望大人留在桐城,难道唐大人不能在桐城升个典史县丞什么的?”
唐为民一愣后哈哈大笑,“这两日清查图册,庞雨你甚聪慧,什么东西一点便通,然则在衙门中经年,却连这官吏亦未分清。”
庞雨也有些糊涂,上次谷小武跟他说过捐贡吏职的事情,却未说得明白。按他前世的认知,官员都是从底层一级级的升上去,这样高层对底层的事务都心中有数,但听唐为民这意思,官吏是两条不会相交的平行线。
唐为民看庞雨确实不懂的样子,摇摇头笑道,“咱们这衙门里面,堂尊、县丞大人、典史大人、阴阳官、教谕等等,不论有品级还是不入流,那都是官,各房司吏以下,方为吏目。官员六年考满便可升迁,譬如辜大人,便升了知府。我等吏典是九年考满,然则绝无可能升到官职之列,吏典只能升衙门,却不能升官职。譬如桐城考满可入安庆府六科各房,但依然是吏目而已。”
唐为民说完长长叹口气,“唉,当初也是家中拖不起,耗不起那科举。当了吏目便进了吏部名册,不能再参与科举,此生便是在各衙门之间升迁罢了,升到府衙道衙又如何,终归是各房的差事,只是说出来比县衙好听些罢了。”
“不能升官?”庞雨心中颇为疑惑,从他在户房这几天来看,里面的典吏和书手对业务都比较精通,对底层的那些猫腻一清二楚,衙门是绝对离不开这些人的,否则县衙的业务都无法推动。
吏目本身地位是庶民在官者,虽在百姓看来多少是个官,但在官员面前无甚地位,常被上官称为狗吏,动辄打骂责罚,便如县丞想打也就打了。庞雨想想也明白,没有提升的通道,他们长期处于底层,除了钱财还有什么可以追求的。
原本上次谷小武说了可以捐贡吏职之后,庞雨有些动心先去捐一个身份,但现在唐为民这样一说,捐个吏职之后便不能当官,这与庞雨的期望便相差甚远。
“怎么也要当个知县才好。”庞雨在心里想道。
唐为民满意的拍拍那靠背,对庞雨微笑道,“难为庞小弟有心了,倒是唐某有些惭愧,当日请庞小弟来户房,原本是想着能对庞小弟有些关照,谁知刚来户房便忙得天昏地暗,下乡比较钱粮方回,这几日又跟我在架阁库查田亩,比以往辛苦许多。”
“少年人最不应当怕的便是辛苦,此时任何辛苦都是大人给的良机。比较钱粮是分内之事不用说了,这两日跟大人在架阁库,小人更学了不少学识,可谓乐在其中。”
“查架阁库是每年都要查的。”唐为民拍拍肩膀,“你去比较钱粮这些时日,大约也是知道些。征收都是从别人处拿银子,而谁都愿意把银子留在自己钱囊中。无论《赋役全书》还是鱼鳞图册,倒背如流并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懂得怎么用。缙绅大家隐田飞洒,生员士子优免托寄,里册、里长、书手、银头无不狡黠精明。”
“还有架阁库的人。”
唐为民笑道,“果然是一点便透,各房存档皆在架阁库,但最要紧的就是咱们户房的那些图册。方才说的那些人等,有时喜欢动些歪门心思,直接找到架阁库改了图册,以为如此便可绕过我户房。对这些人,不时常的敲打他们,便忘了谁是户房。”
“大人查鱼鳞图,是告诉架阁库的人,户房是看着的,鱼鳞图虽是存在架阁库,但这图册是户房的,不是架阁库的人想改就改。”
唐为民呵呵一笑道,“正是如此,不过外贼易防家贼难防,户房里面有些人,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也是要敲打的。”
庞雨这一次没有接话,因为他刚来户房不久,户房十多二十人,司吏下面还有三个典吏,唐为民只是其中之一,互相之间有些明争暗斗,不知道唐为民这次会针对谁。
唐为民翻阅鱼鳞图的时候目的性非常明确,应该是有人给他传了消息,知道大致的情况。
唐为民并不继续刚才的话题,转向庞雨淡淡道,“以往衙门中公人挤破头都想要进户房来,皆因户房主一县之钱粮,这钱粮便是世人最爱之物。出门说起是户房的,都高看一眼,但户房事务之繁杂,又岂是他们能懂的,又何曾知道户房的辛苦。朝廷加征一年多过一年,不但调发库银,连库粮也要征调,地方留存尽皆成了起运,每年那赋税考成,却是丝毫不减,春税秋粮征收、投柜、倾销、解运、纳库,样样都是不能大意的事,非要忙到腊月二十了,才有得几日清闲日子。”
庞雨听唐为民口气有些萧索,连忙奉承道,“别人不知,但唐大人这份辛苦天地可鉴,小人看此次征收秋粮的预备,由票、钱柜、融银器具、本色仓储皆是唐大人操持,户房离了大人真是不行。”
唐为民摆手道,“为赵司吏解忧,乃是分内之事。说到秋粮,庞小弟你也要有些预备,此次八月的秋粮折色居多。桐城四十七里,征收秋粮折色之时,每里设一柜,各里银头带花户赴衙投柜,每柜设一人为柜夫,查验银两份量成色,足色足量方可封银投柜。”
庞雨咕嘟吞了一口口水,这不用解释,光听一下就知道油水充足,因为只要说到查验银两成色,那就是没有标准,足不足色基本是庞雨说了算,份量就更是可以操作的部分。
相对于下乡催缴那些山穷水尽的花户,庞雨自然更希望得到这个柜夫的职务,上次唐为民只是暗示了一下,并没有说一定会安排庞雨,庞雨也一直忍着没问,今天估计是受了靠背的感动,终于跟庞雨说了此事,像唐为民这样的老吏,只要说出来的,应当已经有十分的把握了。
“每年这柜夫和银夫,皆是争得头破血流,各位大人的衙署要分些,各房司吏也都想分几个柜。好在今年刑房和承发房的三个柜不用给他们,唐某这里多派了一个柜,我属意你来任此柜夫。”
庞雨心头忽然有些激动,上次去查仓储留下三四十两,全都给了爹妈补那药材的窟窿,身上依然是没有什么银子,不要说捐贡吏职的银子凑不出,平日间连想出去打个牙祭都思虑再三,有时还要何仙崖这个帮闲请客,实在是他两辈子都少有的穷困时期,若是当了这个柜夫,应该一年的用度不成问题了。
“小人一定不负大人所望。”
唐为民严肃的道:“投柜一事要分外用心,真金白银出不得岔子,那个姓何的帮闲不错,你可带着同去,另外至少还要一两人,好有个照应。”
这时门外一阵脚步声,庞雨转头只见是赵司吏进来了,赵司吏一般吃午饭比较早,回来的时间也比较早。
此时庞雨才反应过来,唐为民忍着饿不回去吃饭,就是等着赵司吏这个空隙,此时户房其他人还未回来,正是告刁状的好机会。
想明白这点后,庞雨连忙跟赵司吏问个好,便退出了门外,带门的时候听到唐为民在里面说道,“禀赵大人,属下这两日检验图册,枞阳有三百亩沿河上田被人以水毁消去,实际那圩田条石围砌,查仓储之时属下亲眼所见任在,架阁库那边不认,言说是曾可达去改的,另外东乡塌方那几处…”
庞雨轻轻关好门,被唐为民告状这曾可达是另一典吏的侄子,由那典吏带着在户房当书手,唐为民告状的目的自然不是对付书手,而是那典吏。
庞雨吁了一口气,赶紧出了仪门准备去吃点午饭,在快手房门口正好遇到何仙崖,便把柜夫一事跟他说了,何仙崖顿时满脸兴奋。
“二哥你真是鸿运当头,此事一定细细谋划,定要做得让唐大人满意才好。这次二哥你还带周月如去否?”
庞雨毫不犹豫的摇头,“绝不带她。”
何仙崖一拍手道,“二哥英明,千万不能找那周月如同去了,上次在南塘里,她把银子悄悄给那女娃也罢了,还把我的一并收去还了,那我下乡一天分文未得,当差还有个什么味道,她同情那花户是她的事,凭啥拿我的银子贩情市恩。”
庞雨赶紧摆摆手,让何仙崖不要再提此事,万一被其他人听到,会说庞雨几人坏了衙门的规矩,这种事情容易引起公愤。
但他记起刚才唐为民说还要多找两人,想着要不要找焦国柞,便见到焦国柞从快手房一瘸一拐出来,手上抓着腰刀,面色有些兴奋。
“何仙崖办差了!”
何仙崖跟庞雨正聊得起劲,规划当柜夫的宏伟计划,听到后犹豫了一下,他似乎有些不愿去,听焦国柞又催了一声,何仙崖看了庞雨一眼后无奈应道,“来了。”
庞雨好久没看焦国柞办差,而且快手房里面的人出来了七八个,有半数都带着腰刀,其他人至少也带了铁尺,不由奇怪的问道,“大哥你们要办甚大案?”
焦国柞瞪了庞雨一眼,不搭腔便往大门走了。
庞雨也不生气,反正最近挨打的那一批人都不待见他。
何仙崖低声道:“刚出的命案,上次衙门门口要打咱俩那个,叫郑老的家奴,午前在清风市当街把一个夫役打死了!街市上群情汹涌,典史大人要快班今日必须把人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