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时分,一道松散的火把队列穿行在清流关北坡的山林之间。庞雨瞪大着眼睛,盯着前面士兵的背影,火把的微弱光亮只能提供有限的照明,队伍行进得非常缓慢,凌乱的脚步声在静夜的山中传得很远。
四周一片漆黑的山林间,传出几声嘎嘎的鸟叫声,还有枯枝折断的声响,更远的地方传来野兽的低吼,庞雨下意识的转头去看了一眼,在墨色的天空下,也能看到两侧高耸的山体。
如果可以选择,庞雨绝不愿意在夜间穿越关山,从野渡桥渡过西涧之后,步兵经过三十里急行军,总算在天黑后不久到达清流关,按照庞雨原本的计划,清流关是最合适的过夜营地,里面有现成的房屋,还有关墙提供防护。
这一整天的作战行动,从营地出发开始,军队就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很多人甚至没有机会吃干粮,到清流关已经是强弩之末,连庞雨也想躺下睡觉。看军队的状态,无力再继续追击,尽管守备营尽了全力,与骑兵机动力的差距,仍是无法靠意志弥补的。
但扎营之后不久,前方的哨骑却传回消息,流寇马兵在珠龙桥发生大溃败,陈于王和陈如烈总共只有三十人手,无法打扫战场,请庞雨带步兵增援。
这是一个意外之喜,庞雨没有犹豫,立刻挑选还能行动的人手,清流关的步兵有第一司和第九局,除去死伤、失散和追击中掉队的,到达清流关的只有两百二十人,第一司的铁甲兵比例最大,体力已经消耗殆尽。隶属第三司的第九局因为番号太过靠后铁甲比例很低,在早上还将铁架大半支援给了守渡口第七局,几乎完整的到达了清流关。
留下姚动山守清流关,庞雨带着第九局出发,经过一整天激战后,拥兵一千余步骑的庞将军,只能领着最后一百名轻步兵赶往珠龙桥。
从清流关到珠龙桥七里,同样是铺设石板的官道,路况非常好,但庞雨已经丢失了所有辎重,包括其中的火把,在清流关也只找到二十多支,勉强提供这支小部队的照明。
路边不时出现人马的尸体,应当是陈于王他们在追击中杀死的,庞雨粗略估算一下,几里的山路上就有上百,在昨天那种袭扰中,上百马兵能把守备营打得灰头土脸,但他们却能在败退中被轻易杀死。
脚下的车辙印很好辨别,庞雨踩在边缘,顺着车辙行进,虽然是夜路但由于人多,也并不觉得害怕,七里路走了一个半时辰,终于前面的斥候回报,说珠龙桥快到了,已经联络到陈如烈。
前面的有一堆火光,几个骑兵在路边烧着什么东西,火势很快就起来了,照亮了周围的人马尸体,沿着官道堆叠着,一直延伸到前方的黑暗中,更远的地方有几个火把在晃动,太远看得并不真切。
队伍停了下来,庞雨从旁边往前走去,他现在已经打过几次仗,不再像以前那样心急,这样的黑夜里,如果贸然把士兵全放出去,就几乎不可能再集结起来,而这已经是他最后的部队。
片刻后便遇到了陈如烈,他脸上有一道伤口,血水干涸在面颊上。
“报大人知道,属下与陈守备追击至此,流寇正在过桥,咱们只冲了一次,这些流贼争抢道路,死了不知多少人。”
“陈守备的人呢?”
“他领兵继续往定远追了,让末将守在此处接应大人。”
庞雨惊讶的道,“他还带了多少人追?”
“挑选了马力尚可的骑兵,只有十人,陈守备说骑兵追溃兵越远越好。”
庞雨沉思着点点头,他也知道追溃兵,但没想到会在珠龙桥取得这样大的战果,此战越发体现了骑兵的重要,以中国腹地的广阔程度,没有强大的骑兵,很难取得战略优势。
旁边传来马匹低声嘶鸣,庞雨往周围看了一圈,路边树上绑着许多马匹,应该都是陈如烈他们在此缴获的。虽然极度疲惫,庞雨突然来了精神,走到最近的马匹前来回的看。
陈如烈低声道,“属下只来得及抓南岸的马,已拴住了三四十匹,天黑了实在难抓。”
庞雨看了片刻道,“有尸首的道路多长?”
“南岸约一里半,桥面及河中,北岸不到一里。”
庞雨转身对第九局的百总道,“派三个小队先清理南岸,地上每个流寇捅刺长矛两次,不论死活。另派三个小队在前队之后,负责收集金银首饰。”
“地上那些粮食布帛……”
“那些之后再说,清理完南岸向本官回报。剩下三个小队及弓手交给郭奉友,去北岸清理。那些褡裢布袋之类的都要,晚上不睡觉也要清理完,天亮之后再抓马。”
陈如烈低声道,“属下还要不要去追流贼。”
庞雨摇摇头,“过了珠龙桥就再无关隘,再追也不过多杀少许流贼,骑兵总要留一些种子,他们以后不止杀这点敌人。此次作战到此为止,后面是获取战果的时候。”
……
第二天巳时 ,天空短暂的放晴,阳光从阴云中投射下来,照耀着刚刚激战后的滁州。
庞雨站在珠龙桥的北桥头,清流河中飘满层层叠叠的尸体,那些死去的马兵在夜晚冻上了一层霜,仿佛各种冰雪的雕塑,桥面石板上有一层红色薄冰,仿佛一条二十丈三尺的红色地毯。
刚赶到的第一司士兵在清理桥面,冻得僵硬的尸体跌落在河床上,与下面的尸体撞击,溅射出片片粉状的冰屑,折射着阳光如同晨雾。
数百名辽军骑兵正在通过珠龙桥,领头的是一面写着祖字的游击认旗,庞雨在路边一座酒肆门口仔细观察路过的的骑兵。
按照陈于王所说,辽军远胜内地骑兵,昨天本来是很好的学习机会,但五里桥战场太过混乱,只看到一些辽军作战的片段,印象最深刻的是他们驱逐步兵的战术,分合有度此退彼进,让庞雨对骑兵的战术顿时多了许多感悟。
珠龙桥附近的大部分金银和马匹已经收集起来,庞雨估计卢象升也是从清流关过来,天亮时便让第九局的两个旗队带着马匹走了,剩下小部分马匹则还在围捕。这些战马对庞雨十分重要,安庆如果有一支强大的骑兵,作战的选择性就多了很多,如果训练骑兵就要参考目前能看到的精锐。
此时仔细看来,这一股先头部队约有两百骑,约有半数士兵穿着锁子甲,里面还有一件棉甲,有三成士兵带着双马。这样的机动能力已经达到流寇老营的程度,只是负重要多一些。他们继续追击,对流贼老营的威胁远超守备营。
庞雨也能看出这些骑兵都是老兵,自有一股剽悍味道,虽身处满地死尸的战场,仍顾盼自若,纪律性却很一般,有不少人在交谈说笑,不时还有小队骑兵离开队列,追逐马匹或翻找财物,这短短时间里面,与守备营的步兵就发生了多次冲突,双方大声叫骂,互相也听不懂骂的什么。
“大人你看,辽镇的鞑子兵。”
旁边的郭奉友低声提醒,庞雨转头去看,队伍中有一队十多人的骑手,头上戴着皮帽,帽檐下吊着一些小辫,大多带着两三个箭插,面目与中土略有些差别。庞雨也听陈于王说过,边镇中有大量招募的蒙古人,尤其骑兵中最多,在北方十分常见,但对于这些江北地区的士兵来说,确实是个稀奇事。
看热闹的第九局士兵也在指点,还有人说笑出来,队列中一个鞑兵突然策马出列,马鞭对着路边一个守备营士兵劈头打去。
那士兵慌忙举手一挡,马鞭啪一声将他衣袖打开,里面白色的棉花飞溅出来。
现场顿时大乱,那些骑兵齐齐拔刀,守备营士兵原本在打扫战场,见状乱纷纷的去找自己兵器,双方在路中互相大骂。
那些辽镇骑兵气焰嚣张,不停有人策马前冲,试图逼退守备营士兵,周围陆续赶来的守备营步兵则晃动长矛,吓阻那些马匹。
庞雨坐在酒肆中没动,由得外边去吵闹,郭奉友拔刀守在门口,不停的回头看,似乎对庞雨不理不问有些疑惑。
外边马蹄声响,一个将官从前方走来,一路上用北方口音叫骂着,庞雨这才起身,走出酒肆门口,大摇大摆来到冲突的地方。
守备营士兵纷纷让到路边,辽镇那边也知道是这边将官,各自把马往后退开一些。
庞雨猜测这就是那个祖游击,便对那将官客气的拱手道,“原来是祖将军,在下安庆守备庞雨。”
辽军那将官看到庞雨如此年轻,略略露出惊讶之色,但神态仍是十分倨傲,他也不回礼,直接对庞雨道,“若非我辽军协剿入关,高疤子早就将江北化为白地,尔等当心怀感激,为何还要恶言相向。”
庞雨收起笑容,“在下未从军时,家中每年要交一笔银子,叫做辽饷,后来知道是送到辽东的,若非我江北百姓送银出关,建奴早就将辽西也化为白地。在下也是来滁州协剿的,不过不敢要人感激,当兵的领了朝廷的银子,皇上和各位大人要在下去哪里,在下义不容辞。”
辽军将官脸上色变,眼神凶狠的看着庞雨。
庞雨虽然知道对方是个游击,但此时又不是现代军制,辽镇的游击管不了自己,所以丝毫不怕这个游击,想想后又堆起笑容,“方才不过是军士言语不通有些冲突,就不耽搁将军追剿流寇了,以免误了朝廷军国大事,咱们都担待不起。”
那位祖游击冷冷看了庞雨片刻,入关以来所见官兵大多不堪,辽军骑兵战力鹤立鸡群,让他自我感觉确实要高人一等。
此时庞雨丝毫不给他脸面,祖游击不想让庞雨好过,扫视一番珠龙桥周围,还有不少流寇遗弃的马匹,守备营的士兵正在围捕。
他转头朝着骑兵喊道,“把马都收了,谁拦着就给老子打。”
那些骑兵嚎叫一声,立刻四散而出,去抢夺那些空马,祖游击对庞雨冷冷一笑,扭头往自己的坐骑走去。
郭奉友低声道,“大人,咱们要不要跟他们打?”
庞雨看着那游击的背影点头道,“正好本官不想跟着他们去追流寇,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