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寇选的地方,就在港口不远,这里浅水很短,人群下水之后,周围没有了流寇的围堵,开始沿着浅水区分散,一些体力差的老弱则冻得无法移动。
岸上剩余的人哭叫着,不肯再迈入水中,后面的流寇举起刀枪开始砍杀,驱赶着人群继续下水,百姓发出惨厉的叫喊,往水中蜂拥而来。
新的人群下来,将前面的人越来越推向深水区,人群互相推挤着,拼命要留在浅水的位置,体力差的就被推往深水区,千百人的身影在江水中挣扎,江面像煮沸一般,无数手臂在水面上挥动,脚下搅拌起的泥沙浑浊了江水,尖利的叫声冲破云霄。
“你姥姥的江帆,你姥姥的庞守备。”谭癞子边哭边骂,被人群推动着越走越深,他脸色苍白嘴唇发乌,满头满脸的水珠,牙齿格格的打着颤,左手拖着孙媳妇,推开面前那些歇斯底里哭喊的人,拼命的往侧面浅水区走,但那里已经挤满了人。
谭癞子一脚浅一脚在深冰寒刺骨的江水中艰难的走动,脚下的泥沙让移动更加艰难,周围到处都是人影,谭癞子只能越走越深,水到了背脊位置,背部丰富的神经刺激着他,只感觉冰寒刺骨。
后面孙媳妇的手抓得很紧,女人并没有叫喊,手心竟然还能感觉到那一丝温暖。惊慌中抬头看去,前面就有一大片芦苇。
“一会咱们要游过去。”谭癞子抹掉泪水,回头看看孙媳妇,“呛了水别慌,也不要抱着我手脚,不然咱俩都完了。”
孙媳妇脑袋不停颤抖,谭癞子不知她是点头还是冷的,来不及多说,继续带着女人往下走。
“恩公等等我!”
周围凄厉的哭喊中,后面传来那个男人的声音,谭癞子连头都没回,继续带着女人往前走,人群沿着江边越扩越宽,岸上的流寇也沿江扩展防线,防止有人上岸。
冰寒的江水带走了热量,水中的人开始逐渐失去体力,开始有人冲上岸,流寇大声叫喊着追逐砍杀,接着开始有人朝江边放箭,更有人提着长矛来到岸边,射杀那些站在浅水区的人。
浅水区的人群炸窝一般往江中躲避,谭癞子被推向江中,感觉身体已经快要飘起来,许多人已经落入深水区,挡住了谭癞子的路线。
一个大哭的男子在前面挣扎着,谭癞子再无路可走,拼尽力气朝着天空大喊道,“江帆我滚你的姥姥。”
谭癞子在水中一蹬,带着孙媳妇往深水区游去,单手往水中划着,后面的孙媳妇很快就呛了一口水,左手骤然被拉紧,谭癞子用力拖着,绕过面前最密集的人群。
“恩公等等我!”
那声音还在后面追赶着,谭癞子哪有功夫理会他,好在手脚还能动,在水中游动片刻,比刚下水时还稍有缓解,但只短短时间,他已经感觉有些吃力。
孙媳妇又呛了一口水,拼命把头冒出水面,咳嗽了几声马上又沉下去,谭癞子感觉女人在开始拉他的衣服,谭癞子顿觉不妙,果然女子跟着就抓到了他的腰带,谭癞子被女人往下一压,连忙闭住气,他拼命蹬水,才又把头冒出换了一口气。
后面的女人已经完全处于溺水的恐惧中,抓住谭癞子的衣服不停的往下压,好让自己的脑袋能浮出水面,谭癞子的体力在迅速的消耗,他几次想要放开女人的手,但想到媳妇来之不易,仍在拼命坚持。
再次从水下冒出来,水流从额头流下,谭癞子眼前一片迷糊,他用力睁着眼,前面水花腾腾,到处都是挣扎的人,
偷空看了一眼岸上,许多流寇正在江岸上守着,有人拿着长毛,有人在射箭,还有人在投掷石头。前方有一处稍稍空缺的地方。
谭癞子一发狠,朝着那里游过去,他体力快耗尽时,终于踩到浅水区的河床,他让孙媳妇也落了脚,谭癞子连连喘气,孙媳妇满脸惊恐的咳嗽着,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江水。
“头低些,头低些!”
他压着孙媳妇的脑袋,这一段刚刚被驱赶过,江边的人都往中间去了,江水十分浑浊,两人只露出头来,在江面上混乱的场景中,一时没有流寇留意到。
谭癞子大口喘气,观察着周围,绝望的惨厉嘶喊仍四处回荡,但江水中挣扎水花在减少了,那些完全不识水性的人在逐渐死去。
冰寒的江水消耗着体力,谭癞子知道留着也不是办法,但他需要喘息片刻,然后往芦苇从那里游去,中间可能再没有喘息的机会。
“恩公等等我!”
一个突兀的声音出现在身后,谭癞子回头看去,只见那男子正在水中游来,看起来水性不错,他边游着还冲这边挥手。
“这狗才……”谭癞子转头看江岸上,果然有几个流寇被那声音吸引,注意到了谭癞子两人,一个流寇张弓就往这边射来。
“快躲!”谭癞子猛拉孙媳妇,把脑袋沉在水里,孙媳妇在水中双手乱挥,谭癞子根本抓不住她的手,孙媳妇挣扎着把头抬出水面。
谭癞子也跟着冒出,只见孙媳妇连连咳嗽,已处于极度惊恐的状态,根本没办法再带着她游水。
岸上流寇往这边跑来,谭癞子站在浑水中颤抖着,他一个人可以很快到达那片芦苇荡,而且他也必须赶快游去那里。因为他藏船的地方虽然芦苇茂密,但离岸很近,若是流寇到达了那里,他就根本拿不到船,而且江中一些会水的人也在往芦苇从游去,若是被其他人发现,自己也是一场空。
拖着这个女人的话,他很可能根本到不了那里,两人在水中急促的呼吸,边哭边对视着,女人似乎从谭癞子的眼中明白了什么,哭得越发厉害。
犹豫间那男子已经赶到身边,他大声喊道,“恩公带我一起!”
“你带着我媳妇,老子就让你上船!”
那男子慌乱的点点头,谭癞子跟他指了芦苇荡的位置,说罢还待跟孙媳妇交代几句,一支箭嗖的从眼前飞过,没入了后面的水面。
谭癞子惊叫一声,直接往江中游走了,耳中听到女人在后面绝望的尖叫了一声。
“跟……”
谭癞子叫了半句,呼吸有些急促,他顾不得再喊,闷头往江中游了一截,手脚不时能碰到水下漂浮的尸体。
再往前一些,入了江中的水流,速度变快了,也更省力了,前方的芦苇从不远了。
身边不少会水的人,有部分也在往芦苇丛那里游,还有人往江中游去,看样子是要想游过江,偷空看向岸上时,能看到流寇在往下游追赶,少量流寇已经到达芦苇从的位置。
那些尖利的嘶喊声渐渐落在身后,谭癞子飞快的打水,让身体不至于僵硬,很快接近了那片芦苇从,一些游得快的人已经到了水岸交界处。
谭癞子踩到了泥土,在芦苇从中艰难的跋涉,江风吹拂着,芦苇丛摇摆着,谭癞子的身体则不停的颤抖,周围都是摇动的枯黄芦苇,岸边还有些矮树,暂时遮挡了岸上流寇的视线。
他藏船的时候是从岸上走过来的,此时从江中过来,一时有些分辨不清,只是大约记得位置,是从上游过来的芦苇丛边缘,就在这附近。
岸上有马蹄声,流寇的声音就在附近,谭癞子在芦苇从中焦急的边走边看,身后突然传来擦挂芦苇的声音。
谭癞子猛地伏下身子,缓缓趴在水中,一个人影在前面芦杆间停留了一下,接着往东边去了。
谭癞子在惶恐中等了片刻,待他起身时,却见芦苇间有火焰跳动,传出毕毕剥剥的燃烧声,白烟很快在各处弥漫。
“天杀的江帆,天杀的庞棍子,待老子回了安庆……”
谭癞子心急如焚的张望,突然停下了喃喃的咒骂,那艘小脚船就静静的停在前面不远。
他观察了以下附近之后,飞快的到了脚船边,扯开上面遮挡的芦苇,拖着就往外走。
刚走得几步,脚船就被芦苇丛挡住,谭癞子心中焦急,不停用手去拨开那些芦苇。
只听岸上一声大喊,“那里有一个!”
谭癞子顾不得再隐藏,拖着脚船改变方向,从往上游的边缘处直接脱离芦苇荡,手忙脚乱的扑进脚船中,抓住船桨就开始划水。
岸上流寇大声叫骂,不时有箭从身边一闪而过,没入江水中溅出层层涟漪。
谭癞子拉过江生意的时候,有时也要帮船家划水,对划船虽不熟练,却也知道门道。
脱离岸边一点距离后,绕过了芦苇从,谭癞子在右舷连划,控制船只往左转向,往芦苇丛靠江边的位置划去。
芦苇丛中火头四起,浓浓的白烟直冲天际,谭癞子焦急的张望,迟迟没有看到孙媳妇的踪迹,反倒有不少江中游水的人看到了船,拼命的往这边游过来。
终于看到有手臂在挥动,那男子带着孙媳妇躲在一片芦苇后,大火正在接近,他兴奋的朝着谭癞子喊叫着。
瘦弱的谭癞子全身颤抖着,每一次划桨都快要晕厥,几乎是拼尽了最后的力气,将脚船停了过去。
男子焦急的上了船,再转身去接女人,谭癞子也伸手去拉,孙媳妇却已经拉住男子的手上了船。
小脚船摇摆着,男子取了另一支桨,谭癞子松了一口气。
突然船身猛烈的往右一偏,差点翻倒在水中,三人同时惊叫着手足乱舞。
谭癞子惊恐的看过去,只见一个中年男子不知何时到了船边,在船舷边露出一个头,此时正拼命的抓着右舷要上船来。
“滚开!”谭癞子高举起木桨,“不放手我打了!”
那男子哪里要听,又往上用力,船身再次猛烈摇晃,眼看就要翻在水里,而周围还有不少人正在往这里游。
“打死你!”谭癞子控制住姿势,举起木桨朝着那人脑袋猛地打下去。
船上的男子也尖叫着挥动木桨,那男子头上连连被打中,他头上鲜血迸流,却惨叫着就是不肯放手。
谭癞子挥动数下,连木桨也挥不动了,此时大火已经烧到了边缘,热浪一阵阵的袭来,暂时驱散了冰寒,但这个人拖着不放,他们不可能划船离开。
心头焦急之下,谭癞子又无力再举起木桨,猛地扑在那人的左手上,用力一口咬上去。
同船男子状如疯狂,使劲用桨打那男子的脑袋,水中的中年男人惨叫着,终于忍受不住两重打击,松手落入了水中。
“快,快划!”谭癞子趴在船舷上精疲力尽的说着,眼睛几乎就要闭上。
这时只听女人突然开口道,“相公你可还好?”
谭癞子眼睛一下又睁开了,也许是大火让身体恢复了一些热量,谭癞子不知又从何处来了力量,抓起船桨划起水来。
脚船慢慢动了起来,谭癞子奋力划水,周围游来的人凡有接近的,两人就用船桨乱打驱散,一路拼杀着,小船终于脱离了岸边,进入了江流中。
江风吹拂之下,谭癞子又颤抖起来,感觉一切都逐渐模糊。
他打起精神看着对面男子,“过得江否?”
“不,这船过不得,前面有个江心洲,我见过有渔民的歇息处,去那里能有活路。”
谭癞子听完心头一松,脑袋趴在左舷上,一具尸体刚好从船边经过,是一个老年的男人,他脸朝上没在水下,眼睛圆睁着。
谭癞子赶紧移开目光,岸上烟火冲天,许多流寇马兵在岸边往来驰骋,江水中仍有许多人在艰难的浮游,远处的和州城池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