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弹穿过血雾屏障,命中后排第二匹战马的左前胸,强壮的马身在高速的铁弹面前不堪一击。马匹的胸侧瞬间出现一个血肉空洞,炮弹继续前进,将第三匹马的两条前腿切断,马匹立刻扑倒在地。
血肉模糊的炮弹终于穿出马群,砰一声砸在了后方一个土坡上。
此时那名飞上半空的骑手才跌落地面,马群中血肉横飞,第一匹马上带起的血雾和肉块洒满整个马群,惊慌的马兵炸窝般四散奔逃,随即有人吹起喇叭,马兵们一窝蜂头也不回的逃窜,很快消失在官道左侧的丘陵之后。
守备营阵列里一阵欢呼,士气转眼间变得比开战时还高,火炮的白色硝烟在阵列中飘动,所有人都向着那门大炮张望,人人脸色兴奋。
西侧的小丘后面也响起密集的马蹄声,似乎那支隐藏的骑兵也撤退了。
庞雨长长舒一口气,“还是炮好用,老子以后多带点。”
蹄声逐渐远去,喧嚣的战场安静下来,几匹受伤的战马在地上嘶鸣,身下血流如注,他们已经无法站起,只有四蹄还能无力的伸展。
一些人和马匹的尸体摆在地上,其他一些受伤的流寇,则已经被其他马兵救走。
庞雨一时不知该撤还是该进,军阵依然在原地戒备,交战时所有人都全神贯注,精力都在流寇身上,现在威胁一去,都感觉到口渴,纷纷左右张望。
就像突然出现时一样,流寇骑兵又突然消失,区区百余名骑兵,让庞雨这近千人的步兵动弹不得。而庞雨还只能庆幸这里地势狭窄,否则自己这千名新兵很难说跑得掉几个。
不过要先处理眼前的事情,军队在这里不能什么都不做,庞雨是最高长官,他必须要拿个主意。
庞丁此时来到身后,“大人咱们追不追。”
庞雨正要回答庞丁,前方一个地上的流寇突然动了动,竟然挣扎着要撑起来。
那名流寇距离有百步,似乎是被炮弹震晕的那一个,其他流寇一窝蜂跑了,把他忘在了那里。
队列前的很多士兵都留意到了,庞雨举起远镜看了一下,那人似乎受伤不重。流寇没有旗号,也没有兵牌之类的东西,他需要一个活口,否则连对方是哪个营头的流寇都不知道,这一仗就真是稀里糊涂。
刚要叫人去抓,庞雨忽然往那座土丘上看了片刻,转头喊道,“杨学诗!”
既带骑兵又带箭队的杨学诗立刻跑了过来。
庞雨指指小坡低声道,“派一个跑得快的,到坡顶看看那些马兵到底走了没有,不许死人。”
杨学诗回身上马,跑回后阵安排,很快带着一个骑兵来到前阵,庞雨看了一下,是个眼神灵动的年轻人,大概二十出头。
杨学诗又叮嘱了几句后,那骑手打马而出,看骑术倒是甚为娴熟,坐骑的加速也算不错的,守备营的步兵仍在原处列阵,这个骑兵此时就是军队的耳目。
庞雨也认真的看着,守桐城的时候有城墙,打北峡关的时候地势局促,他都没觉得骑兵有什么难对付,只是觉得跑得快,方才那一轮骑兵冲击,让他突然对骑兵十分畏惧。
此时靠着火炮打回了气势,如果贸然派人去抓那活口,又中埋伏的话,对他军队的士气有极大损伤,以后的作战中就要花更多力气恢复士兵的信心,所以他要确认马兵已经撤退,才会派人脱离大阵去抓活口,就是不希望再有伤亡,把士气维持到此战结束。
所有士兵都看着那跑向坡顶的骑兵,零落的马蹄声在斜坡上回响。
那骑兵绕了一下,从坡的北侧向上,这样有危险时可以不用调头,直接往原路返回。他小心翼翼,在马上站起张望,慢慢接近了坡顶。
此时他突然弓下身体,把马头往左一拉,朝着马股上用力一鞭,飞蝗般的箭支从坡后射出,刚好从他头顶飞过。
十几名马兵的身影出现在山脊线上,嚎叫着向着那哨骑追击。
哨骑把身体趴得很低,闷头策马狂奔,后面的马兵持着骑弓,无法像他那样极速冲刺,眼看那哨骑要回到箭队掩护的范围,马兵纷纷开弓放箭,十几支箭矢飞向哨骑。哨骑身体抖动了几下,但丝毫没有停留,马匹嘶叫着冲回了阵线。
几个刀盾兵接住那哨骑,庞雨才看到他背上插了三支箭,马股上两支,立刻叫来辅兵将他带去后排处理伤口。
那十多名流寇马兵眼看守备营阵列严整,在步弓射程之外匆匆转向北侧,拉起那名受伤的流寇远去,临走还把地上一些能用的兵器捡走了。
这次守备营的步兵阵只是微微骚动,但所有人都严守阵线,也没人大声叫喊。
估计这次流寇应该是真的走了,他们竟然在同一个地方埋伏两次,若是刚才庞雨一个不小心,又要被这些狡猾的马兵打个措手不及。
就这么原地又呆了半刻钟,庞雨再次派出哨骑打探,附近的马兵确实都撤走了。
庞雨总算也送了一口气,叫过郭奉友道,“传令各局,按小队依次会干粮,百总统计死伤,新兵照料伤员。哨骑派人去通知辎重队,就地放下粮草,空车过来接送死伤士兵。”
这一仗守备营死伤比流寇多,虽然守住了阵线,但最后连是跟谁打的也不知道。庞雨自己知道是打了个败仗,只是算败仗里面死伤少的。若非守备营对纪律的严苛训练,今日必定一溃千里。
流寇骑兵在野外的狡诈和技巧,都不是他这支新军能比的,这些马兵充分发挥了骑兵对步兵的优势,虽然守备营死伤不算惨重,但庞雨已经不敢继续向前,百余名马兵将守备营对流寇主力的威胁轻易化解。
等到各局陆续喝水吃干粮之后,庞雨召集一众军官,安排了撤退的序列,由庞雨亲自带着第三局殿后,守备营灰头土脸的往北峡关撤退。
……
桐城城外一阵阵哭声,紫来桥外的官道上摆放了上百具覆盖了被单的尸体,都是桐城籍的阵亡士兵。其中以第三局最多,舒城山口之战中箭的人不少,立刻毙命的却不多,但返回北峡关的路上一路劳顿,有些伤员的伤势加重了。
城外不断有家眷前来认领,由庞丁和蒋国用负责接待,除了发放抚恤之外,还要一一将尸首送回乡去安葬。
城内的百姓围在四周,从去年以来,桐城百姓见惯了死伤,最早庞雨拉一车脑袋进城的时候,满城百姓惊骇莫名,现在摆几百个脑袋,都没人愿意多看几眼。
虽然守备营损失惨重,但北峡关一战斩杀流寇五百余人,缴获坐骑一百七十匹,木桥河上水位不高,由于庞雨在小关铺的耽搁,很多真寇逃入了山区,之后庞雨忙着抢夺战利品,大部分没能俘虏,但这些流寇入山之后能否幸存,也在未知之数。
俘获的数千人中,只有战场上抓住的两百余人是真寇,其中包括马兵和厮养。其他胁从之中,挑选出有手艺的人有两百多,其他大多释放,让他们往庐江方向去了。
蝎子块营地中的上千骡马被溃败的流寇抢夺逃走,路上的银两既有故意洒落的,也有抢夺时掉落的,其他的兵器、被服之类战利品大多被许自强抢走了。
随后的舒城山口之战中,守备营原本是携大胜的威风,气势如虹而去,转眼被一百多马兵打得灰头土脸。
城外的气氛有些凄楚,但城内轻松了许多,自从去年被围攻之后,没人愿意再经历那么一次,史可法带着官兵将流寇击退,还取得了大胜,至少短期内的威胁解除了。
史可法在桐城时,办公的地方在县前街的分守道分司衙署,这是专门给上级道台视察是办公用的,另外还有一个分巡道,是管刑罚的,则有另外一个分司衙署,规模要小一些,地方在城东。
庞雨和杨尔铭到分守道分司的时候,史可法已经在等候,舒城山口之战的大概结果他已经知道,此时只是要听庞雨当面汇报。
庞雨简要汇报了一番,当然半真半假,现场还有潘可大和许自强,他不能显得太过废柴,把流寇的数目报到了五百马兵。
潘可大和许自强站在一边,他们也得知了庞雨往舒城的大概战况,两人颇有些幸灾乐祸,不论庞雨怎么说,但这么快就退回桐城,营里又多了死伤,肯定是没占到便宜。两人也为自己没有去参加舒城的出征庆幸。
史可法则没有丝毫怀疑,从去年以来,流寇气焰高涨,先是烧了凤阳,今年六月之后,流寇先后杀死艾万年和曹文诏等重要将领,以前都是流寇避官兵,现在多有官兵避贼。
在这一片败绩里面,史可法用一支新军大败流寇,虽然斩首数只有几百,但对他一个刚上任的兵备道来说,是一个亮眼的战绩,对张国维和朝廷都是极好的交代,此时他看庞雨是怎么都顺眼,更不会怀疑庞雨的报告。考虑到舒城是凤督的辖区,庞雨从舒城很快退回,即便有点小败,也更符合史可法的希望。
“本官报给张都爷的申详之中,将北峡关之战首功报了庞将军,还望庞将军再立战功,下保安庆百姓,上报张都爷厚寄。”
庞雨连忙道,“谢过道台大人,小人一定恪尽职守,必不叫流寇肆虐。只是营中死伤不少,都是桐城的农家子弟,家中失了当家人,亟待朝廷抚恤,另有器械马匹损失若干,请大人略作补充,以利再战。”
潘可大一脸不屑,守备营在北峡关抢到一百多匹马,银子也是抢得最多的,此时一回来就开口要东西。
“请庞将军放心,此事本官理会得,待禀明张都爷,原额必不会短少。”
史可法点点头,又转向杨尔铭。
杨尔铭递上几张呈文纸,“报道台大人,审问流寇俘虏的供述,已经由县衙问出,请大人过目。”
史可法略略看了看,神色间颇有忧色,他放下呈文看着几人,“自六月起,关内流寇十余股陆续出关,过洛阳后分兵四出,马守应、蝎子块两股,是走得最快的。”
庞雨对于官兵和流寇作战的总体形势知之甚少,安庆与湖广接壤,但行政区划的上级却在苏州,两个军事指挥机关相隔一千多里,他们之间信息的交换已经足够迟缓,再从应天巡抚衙门到安庆,就绕了快半个中国。
同样接壤的舒城、庐江,又属于凤阳巡抚管辖,离苏州的距离同样不短,更不用说河南布政司那边还不接界。行政区划的隔阂,使得安庆和周边衙门的信息交流很不通畅。庞雨对周边形势的了解几乎是一片空白,不光是流寇的信息,他甚至不知道湖广和河南到底有多少官兵。
所以安庆庐州等地都不得不自己派出探子前往河南侦查,但这种一府一地的侦查,手段十分单一,大多是道听途说,只能大致知道流寇即将到来,造成备战时间很长,此次杨尔铭供应四千多人马的粮草,已经颇为吃力。
长期在异地驻军,地方上供应不了,所以此战之后,史可法很快就会带兵返回府城。庞雨更担心的,就是潜江、宿松方向,那里面对湖广和大别山,几个县城都被毁,无法长期驻军,地方也供应不了,按目前的情报效率,无法提供预警,流寇万一突然出现,是很难及时救援的。
史可法叹口气道,“据这里面的流寇供述,今年陕西干旱,粮食收成不好,陕西无法觅食。流寇不少营头相约九月前后出关,除了前面出来的,后面还有高迎祥、闯将、点灯子、曹操、八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