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斯·库恩带着他弟弟,以及幸存的近千名水手离开了。我们双方约定从此以后互不侵犯,当然其实我们都明白,这种承诺不值一文,一切不过是建立在实力基础上的平衡罢了。
我和老塔克、玛维谈了很多,这两人此时都有些魂不守舍,但都以强大的自制力控制着自己,不会做出什么不利于行的事情。
我知道,老塔克此时恨不得飞到地中海去,找到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外孙女克里斯蒂娜。可是从这里到地中海,就算一路顺风顺水,也得好几个月时间,更何况一切还很难讲,所以时间上真是不好控制,也不急在这几天。
不过我向老塔克做出了承诺,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西洋,只要路上没有什么牵绊,其实也是很快的。
老塔克方才感激的点了点头。我想,这种情况如果换了玛维,哪怕只给他一条小船,他也自顾自的先行一步了,老塔克到底是经历过大风大浪,还是稳得住。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命令全员就地休整,另一方面也要对新入手的五条北海大型三桅帆船进行维修,还要进行简单的熟悉,这样出海才放心吧。
此时我也遇到一个比较挠头的问题——伤员太多,罗德里格斯一个医生处理起来手忙脚乱。而且现在的南半球正是盛夏,天气极为炎热,在现有的医疗条件下,伤员的恢复极为缓慢,有些人甚至出现了反复!着实令人头疼不已。
罗德里格斯也很无奈,他还是第一次同时面对这么多的病人,而且大部分都是火枪、火炮造成的伤势,特别不容易恢复。如果现在带着他们回马尼拉,只怕在海上环境恶劣,更是难以恢复了!
思前想后,我也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倒是老塔克思考了一下,忽然不太肯定的道:“船长,我在这一带行走了很多年,据说在岛屿另一端有个原住民的村落,听说里面有个出了名的神医。”
玛维沉吟了一下,皱着眉头道:“你是说……玛玛哈荻神医?我也听过他的传说。他的中医十分厉害,据说可以生白骨、活死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惊奇道:“还有这样神奇的医生?在什么位置,快带我们去找他!”
老塔克点点头道:“按照传说,这位玛玛哈荻神医就隐居在此岛的东端!走过去要三天时间,坐船只要半天的。”
于是我下令,开一条船,尽全速赶到岛屿东端,延请那传说中的神奇医生。
内格罗斯岛并不大,我们的船朝发夕至,很快到了岛屿东端。下船后散开人手、四处搜索,很快就在一个海水的回水湾处,找到了隐居于此的原住民部落。
看着这些结草而居的人们,我忽然想起了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这里真真切切就是一个远离尘嚣的世外桃源啊!屋子都不大,主体结构都是木头制成,屋顶上盖着竹子做的瓦片。周围的粮田阡陌相连,鸡犬相闻。
孩童们穿着小短裤四处玩耍,看见有外人来了,顿时惊叫着跑回家去,不久村里出来不少人,多多少少带着些戒备的神色望着我们。
一个村长模样的人走了出来,走到离我们几米远的地方停住脚步,用当地语言问了我们什么话。这个我是肯定听不懂的,不过好在有玛维这个本地人,他同样用本地语言回答了对方,那村长顿时神色恭敬了很多,似乎还很是缅怀的上下打量了玛维几眼,随即点了点头,作出一个请的手势。
我让大队人马留在村在,自己带着十几人随着村长向里走去。路上我轻声问玛维:“你告诉那村长什么话?为什么他的神色态度马上变了?”
玛维苦笑了一身,淡淡的道:“我说了之前王国的名字,我告诉他,我是王子玛维。这村长竟然还记得我!所以再无防备就是了。”
我不由得啧啧称奇不已。人情世故这个东西,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这与能力无关,唯一的相关因素便是机缘......
进了村子,村民们听说是前国王的王子回来了,都跑出屋子来,沿着村落的小道站了两排,面带敬仰的看着我们一行人。不少人对着我们行礼,不过动作很不统一。几乎人人都带着笑,眼神中净是友善——这些淳朴的原住民,心地竟然纯洁如斯!
路上,玛维已经将我们的目的告诉了村长,村长也不含糊,立即带着我们去了巫医玛玛哈荻的家。
说实话,听见巫医这个词汇,我心里还是有些嘀咕的,总感觉这玩意不靠谱的样子。但是玛维和老塔克倒是信心十足,特别是老塔克,言语间十分隐晦,似乎他与这巫医还有这一面之缘的意思。
巫医的家不是村里最大的,但一定是最高的,因为它有二层!当然也不能说是真正意义上的二层,而是在一层的基础上又搭建了一座阁楼,但就算是这样,也已经是村落里常人无法企及的高技术了。
我让众人留在屋外,我带着九鬼政孝、玛维和老塔克随着村长进了屋,这巫医似乎早知道我们要来,正坐在正堂里等着我们。
我进门行礼之后,打量了这巫医几眼。瘦削、衰老,目光却炯炯有神!斜披着一件麻布的袍子,脖子上挂着不知道什么动物头盖骨制成的坠链。整个房子里阴森森的,放置着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物事,但是奇怪的却没有什么异味,令人莫名差异。
他见我们进来,微微低头行了礼,等村长用当地语言说明我们的来意,玛玛哈荻沉默了良久,眼神却一直盯在我的身上,那眼神无悲无喜,似乎能洞穿一切。
忽然,他张开干瘪的嘴唇,说话了:“来自中土的年轻人啊!你的命运之门在西边,要找到自己的宿命,你必须一路向西!向西!不要在此久待!切记!”
竟然说的是汉语!我不禁诧异万分!正要开口相问,玛玛哈荻却抬起手制止了我,他继续说道:“不必奇怪!我的祖上本是汉人,当年先祖随着三宝太监出海,却与船上的女官私自相好。走到此处时,女官行将临盆。按照大明朝的规矩,船内不能见血光,于是我的先祖夫妻二人便在此下船,来到这村落里。”
我长长的哦了一声,惊奇的道:“想不到竟有如此机缘!在这里竟然能碰到故乡之人!”
玛玛哈荻微微一笑,虽然比哭还难看,但是语调却更加温暖:“年轻人,坐下说吧!我这里都是药物,也没什么好招待你们!”
我们点头坐下,围着玛玛哈荻坐了一圈,他方才继续操着奇怪的嗓音说道:“你们的来意我知道了,我这里有一味药草,最是适用于筋骨外伤,内服外敷,七日必然见好!”说完,指了指物资角落上的一个大柜子,向我们示意道。
我有些不好意思的问道:“我们受伤的足有百人,不知现有的药量可足够?”
玛玛哈荻颇有些疲惫的笑道:“这么多年来,我独身一身闲着无事,便囤积了大量药材,熬炼为成药后贮藏在这里。莫说百人,再多几倍也是够的!既然你们来了,便分一半去吧!剩下的便留给这村民,今后我不在了,他们也好有个留用的药物。”
我皱眉道:“前辈准备去往哪里?晚辈倒是准备出海,不知道是否帮得上忙?”
玛玛哈荻微微一笑,轻声道:“年轻人倒是热心,但是我的去处你暂时还帮不上忙——我要去的是极乐净土,自己独自前往便是了!不敢劳烦相送!”
我不由的惊问道:“此话怎讲?前辈精神健旺,却又何出此言呢?”
玛玛哈荻淡淡的笑道:“我今年已经九十有三,在此世已是极高的寿命,且我悟道多年,自然清楚大限将至。年轻人,此事实不必大惊小怪,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罢了!”
我垂头默默无语,不知道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方才见面的长辈,便这样坦然的说出自己大限将至,行将作古,我无言以对,只能嗟叹不已。良久才问道:“不知前辈还有什么心愿,晚辈一定帮助完成。”
玛玛哈荻看了一眼老塔克,微微一笑道:“你的脚好了?”
老塔克行了个礼道:“好了!还要多谢您当年出手相助,不然光是破伤风就足够要了我的命!”
玛玛哈荻却不回答,只是微微笑了笑,看着我道:“能在此时能遇到中土之人,便是机缘。你又和我的古人有交情,那便是缘上加缘。年轻人,我行医一世,没有什么别的积累,此时此刻唯一舍不得的,便是我这几十年亲手写下的行医心得吧!”
说完,他扭过身子,打开左手边的一个小皮箱,从里面拿出一沓本子。看得出,这些本子都颇有年岁,应该是当年他的先祖从明朝带来的东西,本地不可能有这样先进的造纸技术。
玛玛哈荻轻轻拍了拍这些本子,微微笑着道:“我五岁随父亲学医,十九岁岁出师,行医七十四年,我的点滴心得都记录在这里面。嗯,你看这个!”
说着,他拿出最下面的一个本子,递给我看。我接过来仔细看时,上面的字迹几乎都磨没了,但隐隐约约还是能看到几个字《上海杂病论》!是张仲景的著作!
玛玛哈荻见我看得认真,微笑着将他的一大沓心得笔记递给我,轻声道:“我年轻时也曾随父亲出海,在汪洋上漂泊过十几年。在我看来,医圣的药方价值万金,但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育一方物。海外的药草水土都与中原大不相同,所以,我又进行了梳理,写下这些心得。如你要出海,一定是用得上的!”
说着,他一本一本指着道:“这本是印第安周边的心得,这本是秋萨罗国以南的心得,那里的人长得颇黑,十分有趣。这一本却是西洋地方行医的心得,想必对你最为有用!”
我顿时大喜。在这个年代出海,最大的敌人就是伤病,在海上条件恶劣,一旦生了重病怪病,便只能等死。每年在海上非战斗减员水手的遗体,都是就那么往海里一扔,条件好的可能为他鸣上几枪,条件不好的就是一个水花的问题。
而有了这些心得便不一样了!我得找个中医大夫,最好是年轻点儿的,再把这些心得交给他,从此出海也多了一层保障不是?
高兴之余,我又想起一事,便问道:“前辈!这心得可是拓本?”
玛玛哈荻奇怪的笑道:“哪有时间去做拓本?都是孤本罢了!”
我不禁皱眉道:“孤本?那这个太珍贵了!我拿走了,您的传人怎么学习?本地人又怎么就医看病呢?”
玛玛哈荻不禁露出一丝奇怪的笑容,摇头道:“我的心得都是用汉字写就,可这村里除我之外,再无一人识得汉字!我常年出海,唯一的孩子在海上殁了,也没有后人,如果这些心得留在这里才是真正的浪费,你们带走,至少它们还是真正有用处的!”
原来如此,我不禁默默无语。良久方道:“既如此,我时不时的安排人送来些时兴的药物吧!”
玛玛哈荻大悦,双手合十道:“如此甚善!年轻人,记住我的话,向西!向西!不要停留!”
说完,他双手合十,缓缓闭上了眼睛,微笑着吐出最后一句话:“我死之后,请将我的心脏带回中土!”
言毕即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