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国本朝倒很少有人为他写书。
这也符合文史惯例:盖棺后方能定论。
但娄师亮死在靖国覆灭前夕,为他作传的人不能亲眼见他,亲口交谈,写出来的东西就未必客观。
这种情况下,接近事实的最好办法,就是找到名家撰写的传记。
比如厉鹤林的。
他这样的大师对史料的考据非常严格,做出的推理也更有说服力。
关于恩师,贺小鸢前段时间也提过。从前因为大弟子居然领军进攻攸国,厉鹤林对外宣称,与韩昭断绝师徒关系。但萧宓上位之后,两国关系大为缓解,更有睦邻互助条约。
韩昭夫妇主动去恩师家门,跪了三天三夜谢罪。大徒弟追杀前卫国昏君,厉鹤林的怒气原就消散不少,又见到最疼爱的三徒弟贺小鸢也来陪跪求情,最后还是心软了。
此后韩昭就使出水磨功夫,软磨硬泡,终于把这名闻西部的大家请到卫廷,给萧宓讲学。厉鹤林也希望新天子莫要再入歧途,自己或能起督导之功,终是同意。
如今厉鹤林就在盛邑,最好还是找个机会去拜访。燕三郎这样对自己说了一句,而后翻开了眼前的书。
他先前已经粗略扫过一遍,这次是细看。
根据厉鹤林的推断,不能排除娄师亮自尽的可能。
娄师亮到底是怎么死的?燕三郎很早就问过千岁了,她语焉不详。后来他追问得急了,她才说,娄师亮的身体一直不好,病死的可能最大。
毕竟,她也没有亲见。
谜团始终未解,燕三郎再看到厉鹤林的推断,竟然觉得有理。
娄师亮一直随身携带木铃铛,也即是说,那时千岁长随他左右,怎可能见不到他的死法?
除非,他临终前有意支开了千岁,以防她阻止自己。
假使厉鹤林没有料错,娄师亮为何自尽?
人到越老就越想活、越爱活,娄师亮终年六十九岁,只差一点就到古稀之年。他是何等英才,怎会自寻短见?
他在黟城初遇千岁时,就听她说过,木铃铛的主人都没有好下场。
娄师亮是不是中了这样的诅咒?
现在,燕三郎是木铃铛的主人了,这个诅咒会不会延续到他身上?
整本书通读完毕,燕三郎的疑惑不减反增。至少有两个关键是任何书卷都没有提到,也无法提到的:
首先,娄师亮接手的最后一个天衡任务是什么?这是不是直接导致了他的死亡呢?
其次,在他死后,木铃铛被如何安置,为什么最后流落到黟城的城主府里?
燕三郎拿到木铃铛至今,他的状态也从苟且偷生到随波逐流。如今已经安定下来,功法将成,对木铃铛和千岁的往事就更加警醒。
这里面有个天大疑团。他有预感,这事儿若不弄个水落石出,未来自己会有大麻烦。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个白团子从外面一路小跑进了书房。
燕三郎看它高高竖着尾巴,就知它心情愉悦。
他合上书,放去一边:“做出什么宝贝了?”
猫儿一个纵身跳到书桌上,照着他的胳膊轧了几脚:“我们制出一种粉红色的胭脂,想取名叫‘桃花泪’。喏,就是那个颜色。”
它朝着窗外的桃枝喵喵叫了两声。
燕三郎回头,恰好看见枝头挂粉,嫩得教他不忍直视。
几只粉蝶翻飞,不愿有片刻离去。
猫儿低头看看桌子:“咦,你刚才看什么呢?”
“闲书而已。”燕三郎将它搂进怀里,就是一阵胡揉乱捏,柔顺的软毛顿时凌乱。他又亲了亲它的额头。
这动作对猫儿来说形同挑衅,它可不喜欢这样,哇哇大叫:“住手,你干什么!”
他还不停手,猫儿挣扎着挠了几下,这才脱出魔掌,飞快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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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大惦记着自己被委以重任,次日就兴冲冲跟上李开良、前往天馥楼总店。
李开良知道他是燕三郎从春明城带来的家仆,非同于一般下人,对他也相当客气,邀他一起乘马车前往目的地。
“既得燕公子委派,黄兄弟可有计划?”
“有。”黄大知道自己外出办事就代表了主人的颜面,当下大手一挥,正色道,“将坊工全辞退,重新聘用新人就是。”
“……”李开良愕然,“全辞退?”
“是啊,快刀斩乱麻。”成语脱口而出,黄大沾沾自喜,“能接触配方的无非就是那么几人,全辞掉最省事。我家主人很快要推出新配方了,不能再流失出去!”
“天馥楼的坊工,至少要在这里工作十五年以上,勤奋无劣迹,才能接触配方。”李开良慢慢道,“你把他们都辞退,坊里就要乱套了,怕是常规的香粉都做不出来。再说,雇来的新人就能比老人可靠吗?”
“这……”
“燕公子要求天馥楼交接期间也不可停业,旧员都辞掉,临时上哪里找人给你制香守店?”
黄大抚了抚后脑勺:“好,那就一个个查起。”
李开良不吱声了。
像他这样的人精,黄大一开口,他就知道黄大的份量了。
很快,马车停下。
早在开阳大街改名前,天馥楼就在这里卖了七十多年的香粉,也赚得了好大的门面,才能慢慢向外扩展,开出十来家分店。门前的立柱都有两人合抱粗细,两边各题诗文一句。匾额纯黑漆底,是不折不扣的金字招牌。
黄大在门口探头,看见货架上琳琅满目,红红绿绿,脂粉香气十足。可是店里三三两两没几个客人。
日上三竿,应该是全天客流最多的时候呢。
李开良道:“全员在店,这后头就是香坊。分店的脂粉都从这里制作发出,所以你要调查的话,从总店着手即可。”又转头吩咐店员,把所有人都集中到后堂。
天馥楼地方大,后堂能站得下六七十人。不过在店人数前后加起来也只有三十三。
很快,人都到齐,个个站得拘谨,脸上写满了忐忑不安。
天馥楼被卖,新东家接手,也不知道好不好相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