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镇国公若非不遵朝廷号令,有些话语确是有些道理的。”
赵南星夹了根咸萝卜放入口中,像是没感受到气氛压抑,默默咀嚼着干巴巴难以下咽的萝卜。
……
众人一阵沉默,朱由检重重吐出一口气息。
“朕想知道。”
“钱庄的银钱何时拨入朕的殿前新军。”
……
“各府县设了钱庄,赵阁老所言乃老成之言,将卫民报社打压了下去,仅一月间,钱庄存入三百六十八万七千四百二十六两银钱,难道钱庄还拿不出一百万两吗?”
……
见无人开口,赵南星心下一阵苦涩无奈,默默放下做工精美竹筷,抱拳一礼。
“陛下,今岁北直隶、陕甘、山西、山东、河南、荆襄、两淮都遭受旱灾,当以民生为重,尤其是陕甘还有民乱迹象发生之时。”
赵南星开口,朱国祚拱手劝解道:“是啊,陛下,百姓遭灾,朝廷当予以赈济灾民才是。”
朱由检低头沉默稍许,拿起放下了象牙筷子,吃了口米饭,又夹了些土豆丝,周氏不敢开口,见他面前的汤水没了,不着痕迹给他添了汤水,里面还多了个鸡腿,却引起双眉猛然一抬,并不是看着她,而是最末尾低头扒拉咸萝卜的袁崇焕。
“袁督师以为如何?”
听着皇帝“袁督师”而不是“袁尚书、阁老”三个字,正低头细嚼慢咽的施凤来、来宗道手臂一顿,随即像是什么都未听到,继续低头吃着饭食。
袁崇焕忙放下碗筷,一脸正色抱拳。
“陛下,臣以为两位阁老所言堪称国之良臣,但臣亦以为,天下灾祸不断之时,朝廷更应有定国之器!”
朱由检放下碗筷,一脸淡然。
“继续。”
“诺!”
听着军中才有“诺”字,赵南星眉头微微一抬。
袁崇焕向皇帝朱由检一拱手,说道:“京中有五军都督府,即前后左右中五军十二营,一军之中亦有前后左右中五军,中军为诸军之心,五军都督府为天下诸卫之心,然京营五军十二营久疏于营练,已不足以镇国为天下之心,故而方有神宗、光宗、熹宗三皇以练幼军、殿前新军,欲以强军为天下之心,用以镇守天下。”
“回陛下,熹宗陛下之时,臣曾为巡阅使巡阅天下各卫所,我大明各卫所皆已不堪以用,天灾频频之下,大明朝必须要有一支强军以镇天下妖邪!”
赵南星、朱国祚、杨涟相视眉头紧皱,杨涟放下碗筷,刚要抬起双臂抱拳,施凤来抢先点头。
“陛下,臣以为……袁阁老所言有理,先帝当年立幼军以镇京师,又起殿前新军以镇北地鞑靼、建州贼,今日镇国公领幼军镇于外,无论有无灾祸之事,臣都以为……京中是需要另有一军,用以镇安天下的。”
施凤来转头看向赵南星,拱手笑道:“赵阁老老成持重,施某觉得京中有一支强军镇守天下较为稳妥些,如家中财货万千,家中就该有些健仆手持棍棒才够安心些,赵阁老以为如何?”
赵南星低眉沉默良久,没有看向朱由检,没有理会站着的袁崇焕,反而向施凤来微微拱手。
“施阁老所言有些道理,外有匪类相胁,家中就需要有健仆、家丁,就需要有些高强大院,只是……此时,院墙外并无什么匪类,只是些遭了灾的良善百姓,设些粥棚赈济一二,温言相劝一番,百姓皆言其家良善,又怎有施阁老所忧之事?”
施凤来捋须一笑,说道:“良善百姓是不错,可每年还是有不少良善之家惨遭打砸之事,况且我家金银无数,库中粮谷堆积,自古亦有心之善恶之争。”
见杨涟欲要开口辩驳,施凤来面色一冷。
“我家金银无数、粮谷堆积,本就准备赈济无数百姓之用,用以帮助所有百姓都能度过难关。”
“可是呢,所有金银、粮谷也就这么多,每个人都拿一些,所有人可活,若因一小撮之恶民,想要比他人得了更多,抢了我家金银、粮谷,有些人得了多了,就会有人少了,就会有人因粮食少了而饿死无数。”
“我家本意是救了所有人,就因我家没有健仆、家丁,就有无数人因此饿死……赵阁老,这合适么?”
赵南星微微点头,笑道:“施阁老所言甚是,所有……人不死才是真的稳妥!”
施凤来眉头没由来的一皱,正待开口,赵南星转而向眉头舒展的朱由检一拱手。
“臣以为施阁老、袁阁老所言甚是有理,陛下言百万两银钱,臣无意见,臣会督促高大人,尽快将银钱贷给朝廷。”
正待朱由检微笑点头,赵南星又抱拳说道:“臣很是赞同施阁老所言救民之言,以为北直隶、陕甘、山西、河南、山东、荆襄、两淮官吏所奏天旱之灾,百姓无食也应予以救助。”
朱国祚、杨涟两起身抱拳施礼。
“臣等以为赵阁老之言大善,陛下当予以救助万民。”
朱由检双眼登时红了,不数息,鼻息粗重如牛,仅京城十万无居所百姓就需花费五十万两贷款,钱庄还没点炮竹营业呢,前前后后欠了大明钱庄一百三十万两,等到强令钱庄副使王承恩、万炜拿出百万两先将殿前新军搭建起来时,钱庄督理大臣高攀龙勉强同意了,四十五个钱庄执事却拒绝出纳银钱!
恼怒的朱由检将御书房砸了一遍,北方该死的“刘三”又闹了幺蛾子,生了个小子要召集海外诸国使臣庆贺,要逼迫着他低头册立皇太子,打脸不够,还要跑回京城弄个什么该死的阅兵大典。
混账!
混账透顶!
该死的刘三要拿出压箱底的军卒显摆,自个身为大明朝至尊圣人难不成要摆出一群叫花子吗?
心下大怒,江南富庶不假,但主要的赋税却非金银,而是禄米,是江米,是绸缎织锦,是布匹,真正给大明朝提供金银税奉的是江北之地。
大明朝官员俸禄以禄米、银钱发放,地方官吏的俸禄,由户部批复,直接从地方官仓发放,因大明朝的兵制是卫所制,是自给自足兵制,若非调卫所兵卒打仗,朝廷是无需额外支付银钱的,所以户部库仓中银钱、米粮主要提供给京中官员、勋贵们俸禄和赈济灾民、修筑河堤以及乱七八糟的烂事使用的。
京城每年需米粮四百万石粮,江北之地多是旱田,就算地方产了些稻谷,也要优先供给地方官吏禄米,故而京城所需四百万石米粮皆出自江南,至少七八成都是江南之米。
江南善织,织工最佳者皆出自江南之地,京城布匹、丝绸也来自江南,不仅善织,工业最发达的还是在江南,油盐酱醋茶、瓷器、玳瑁、珠石……亦是七成出自江南,这些东西北地很难提供,可以提供的是麻油、豆油、石炭、木炭、麻绳、牛羊……都是些技术含量差,或是不值钱玩意。
江南也不是不上交税银,最大个的税银是盐税,是缴纳实物满足朝廷基本需求后,不足者需要缴纳的实银税赋,是税监扒拉出来的商税。
大明朝在四川、广州、楚雄、姚安、安宁、大理、察罕脑儿、辽东都有设盐课提举司,设两淮、两浙、长卢、山东、福建、河东都转运盐使司。河东、川蜀盐巴都是用炭火煮盐,产量少、耗费大、价格高,依托海边晒盐就是反着来的,纲盐是指划片专卖,陕甘、山西道路难行,用鞭子抽江南盐耗子,让他偷偷私卖都不去。淮扬富裕,四川盐巴可顺江而下,对两浙威胁最大,浙盐与川盐相互间厮杀不断,你偷卖到我这里,我也偷卖到你那里,但浙盐是海盐,成本要低一些,故而稍占优势,但也奈何不得川盐。
关键是淮盐和长芦盐两者厮杀最惨烈,因运河缘故,淮盐可以轻轻松松跑到山东、河南、河北,利用自身雄厚财力,轻轻松松将盐价打压到了最低,轻轻松松击败了山东、长芦盐场,瓜分北方最为富裕的山东、河南、河北盐巴份额,这也是天下诸盐淮盐最强的缘故。
朝廷不傻,可又没法子,与宝钞一般无二,大明朝欠了百十年的盐引没还完,年年发盐引,因盐耗子盗盐私卖,盐场正儿八经的在册盐巴无法弥补发放的盐引缺额,年年欠,年年欠,谁也不知道究竟欠了多少,只能整出个纲盐来,朝廷不管盐商怎么卖盐,只要一百二十万两税盐。
江南盐巴把其他盐巴挤兑的没法活,税银自然由江南盐商承担,哪怕长芦纲盐拿到纲引,也得转手卖给江南。
所以,江南真正拿出的实银税银,大概就是盐税、五十税一商税,其余的多是以实物缴纳,还不够的才以实银缴纳,而江北则多以实银缴纳税银,实物缴纳反而要少得多,没法子,江北能拿出让朝廷满意的货物很少。
现在好了,赵南星、朱国祚、杨涟要给江北各处遭灾百姓,要给好几百个上奏州县减负。
咋减?
免税,贷款赈灾。
免江北的税,不是少了实物,而是实实在在少了实银,如今整个天下都在紧张收粮食呢,就算老百姓卖粮食缴纳实银也还要等到六月以后,大明钱庄没开业时,自个就借了一百多万两,如今又要借一百万两组建殿前新军,就等着江北银钱入库还账呢,结果赵南星、朱国祚、杨涟告诉他,不仅没了银钱还账,还要再借百万两银子赈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