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免刘之坤受到自己影响,刘卫民从不主动接触这个四弟,尽管他知道眼前孙世纪是四弟刘之坤的老师,两人却从未当面相见。
孙世纪也不管刘卫民是否喜欢,不平不淡说道:“孙某擅自做主将小女许配给学生弟子,未通知刘驸马,还请勿怪。”
崔文升及船内一干人等,全看着怪物一般看向孙世纪父女,男婚女嫁见的多了,还从未听说过不让男方家人知道的,女方擅自做主的情形,这几乎是对男方最大的侮辱,听着孙世纪话语,男方像是入赘的一方,这更让他人难以置信。
刘卫民却没有崔文升等人那种感觉,对于他来说,或许也算是件好事,无奈摇头。
“世伯能割舍爱女,已是愚弟前世修来的福分,些许小枝细节并无多大干碍,世伯莫要担忧。”
孙世纪微微点头,脸上虽还是不平不淡,心下却松了口气,礼法上他们孙家毕竟是礼亏在先,若眼前二愣子般驸马爷真的不依不饶闹腾起来,倒霉的还是自己闺女。
孙世纪回头,孙秀婉忙低头蹲身福礼。
“秀婉见过三兄。”
看着眼前穿着文士道袍却行妇人蹲身福礼,刘卫民心下一阵摇头苦笑。
“四妹不与混账四弟一同前来,又是一身男儿着装,当是先礼后兵来了,说吧,三兄何事招惹了四妹不喜。”
船内一阵寂静无声,崔文升额头冷汗都冒了出来,本以为孙世纪与驸马府结成了亲家,若自己哪里招惹了眼前之人恼怒,也好有个中间人缓和求情一二,他哪里想到孙秀婉一身男儿道袍蕴含着的深意。
孙秀婉抬头与刘卫民身后跪坐着的沈允对视了一眼,沉默片刻方才低头开口。
“秀婉不敢质疑三兄所做之事,只是有些事情不明,想请教三兄解惑。”
刘卫民眉头微抬,看了眼闭目沉思的孙世纪,目光继续落在成了弟妹的孙秀婉身上,微微点头。
“四妹有话直说。”
孙秀婉又低头行了一礼。
“秀婉若有得罪三兄之处,还请三兄恕罪。”
刘卫民随意点了点头,伸手欲要饮口茶水,拿起杯子却发现杯中空空,沈允不着痕迹坐到他身边,倒腾起功夫茶来。
孙秀婉像是没看到,轻声说道:“我大明从未有过女子为使,三兄以一女子为使出吕宋,不知可否妥当?”
刘卫民微微一笑,说道:“女子为使不妥……甘罗十二岁为相为使若何?郑三宝公公为使万国,扬威万里外,若何?”
“三兄所重者,唯才唯德,唯为国为重之人,男儿也好,巾帼也罢,并无太多区别。”
“西方诸国与我大明所民情民风不同,西方诸国女子亦可为王为侯,所重者皇室威严,故而三兄请奏陛下以一民女入宗室。”
孙秀婉沉默稍许,又说道:“西方之蛮夷,三兄以我大明宗室之尊相交,岂不是有损我大明皇室威严?”
刘卫民沉默片刻,神情肃然。
“君若舟,民若水,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水静则舟行万里,水沸则巨舟倾覆,今之大明灾害频繁,大明国库空虚无银,倭寇初平,北地又增建贼之祸,内外交困,民心不稳,怨火初起,三兄为驸马,为宗室之人,平灭天地之怨火,止住水沸当为首要。”
“水静,舟行万里,则大明君威不动,自压万国臣服。”
话语落地,舟船内气息莫名凝重万钧。
……
孙秀婉沉默许久才将紊乱气息平稳,点头说道:“还请三兄莫要怪罪秀婉无礼。”
刘卫民接过沈允送到面前茶盏,轻轻饮下,口腔顿生清香,看着跪坐在面前女子,微微点头。
“无碍。”
孙秀婉看着眼前三兄随意饮着茶水,一阵沉默,面色好像有些犹豫迟疑。
“三兄以公主之尊领兵北上辽东,强行撤出数十万辽东百姓,致使辽东军心动荡,熊经略、袁巡抚身死沈、辽两城,更是将公主置于危险之中,是否妥当?”
刘卫民眉头不由一抬。
“三兄也不说什么熊袁不顾大明生死安危,不言两人不顾辽东数十万百姓生死,不言两人只一味相互攻讦,主次不分,不顾大局,也不言两人私下劫掠三兄之军资,只言辽东国运先机之争。”
“我朝成祖于北京城为都,乃‘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之意,但自土木堡后,我朝京卫一战而丧失过半,自此与鞑靼相争,由攻而守,国运先机一朝丧失数十年。”
“辽东萨尔浒之战,我军战败,剿倭、平蛮、镇鞑靼十万我军精锐一日丧尽,由攻而守,国运先机亦失十数年。”
“何以夺回国运先机?”
“说起来很难解答,究其根本者,由守转而为攻尔。”
“兵法云,守久必失,守久失其城,失其地,失其民,失其国。”
“夺先机者,夺攻守之势。”
刘卫民低头取过沈允功夫茶水,一饮而尽。
“国之攻守,若两人生死相斗,力强者胜,兵利者胜,甲厚者胜,技巧者胜。”
“今时大明,力强而腹病,兵利而脆,甲厚而糙,看似强大却手臂无力,何以胜?”
“唯技巧而得先机。”
“技巧者,攻敌之咽喉,之侧肋,之敌脆弱之处。”
刘卫民拿过茶盏,沾着茶水,自铁岭、开原向东,在桌面上画了道线,点着海西女真、建州女真、野人女真三部,说道:“正黄旗四十五个牛录,镶黄旗二十,正红旗二十五,镶红旗二十六,镶蓝旗三十三,正蓝旗二十一,正白旗二十五,镶白旗十五,共计二百一十个牛录,每牛录三百人。三兄知道,不可能所有牛录都是三百人,与我大明卫所一般无二,建州贼牛录亦无法满编,三兄就以三百人算起,二百一十个牛录,共计六万三千人,每三丁抽一丁,共计十八万九千丁,加上年幼男丁、妇人、老弱,当有六十万人。”
刘卫民将画出的横线之下,画了个大大圆圈,说道:“沈辽等地各戍堡百姓四十万人,沈辽名下戍堡过百,不言建州贼原本村寨留驻兵丁,过百戍堡每处以百人计,就需万人,大城之堡,则需数千以守。”
刘卫民指着横线两侧庞大土地,不屑道:“四十万沈辽百姓撤离,原沈辽各处卫所数千军卒入了广宁、山海关,四十万百姓离开,没了这些百姓耕种,建州贼又能拿出多少人来攻打广宁?”
“鞑靼左翼三部、朵颜三卫鞑靼没了我大明市易,鞑靼屡屡牵制我大明,此乃墙头之草,凭什么与建州贼相善?建州能提供给鞑靼市易所需货物?”
“我军居沈辽之南广宁、山海关,居沈辽之东镇江、复州、金州,鞑靼居沈辽建贼之西,今日公主领兵两万,建贼强攻半月有余尚且奈何不得,尚被公主斩杀近万贼军,攻守之势已分,国运先机已得。”
“公主不顾己身领军前往又如何?身为大明至尊公主,以己身性命,博取萨尔浒丢失的十数年国运先机,有何不妥?”
“撤回四十万沈辽百姓又如何?不撤回四十万百姓,不以大局为重,袁、熊两人只知道你来我往相互争吵,让辽东军将无所适从,只知道纵兵抢掠军资的辽东,就凭他们可以守得住沈辽之土?”
“两人该死,老子不怕与人言及,三兄就是要让两人死在沈辽,就是要警告辽东上下,谁敢不以大局为重,老子就是要了他的命,不管他有如何的威望,如何的清正得民心。”
刘卫民抬眼,越过孙秀婉看向孙世纪。
“昔日有越王卧薪尝胆,有韩信胯下之辱,汉唐亦有和亲、低伏之辱,敌辱而自强,其后方可无人可辱,本驸马并未看到熊、袁有自强之志,敌未至而祸起萧墙,两人死不足惜!”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又言,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只一味与敌对怼而不知利弊进退之道,如此还要兵法三十六计何用?”
“一退而换得攻守易手,一退而得十数年国运先机,此一退,可!”
“今日失一地而保其民,今日失一地而明日得万里疆域之土,今日失一地之土,亦可!”
刘卫民抬眼看向孙世纪,盯着他的眼睛,神情冷漠,此时的他已经不再是以一个晚辈,而是大明驸马面对整个天下士子诘问。
“孙大人,本驸马解答,满意否?”
“……”
刘卫民看着孙世纪面色微白,许久不见答话,低眉看向坐卧难安的孙秀婉,面色不平不淡。
“四妹下次若有不解疑惑相问,只许以刘家子媳之礼,今日你我首次相见,穿着不伦不类,三兄可以当你年幼无知,若下次还敢如此,别怪三兄直接动手将你扔了出去。”
刘卫民性子本就暴烈,心下对这对父女也有些恼怒,不帮忙就不帮忙好了,如今倒好,老四婚娶迎嫁不通知他,跑到了南京自己把婚事办了,如今他都到了南京,不来登门拜见他也不在意,既然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那就别没事跑来诘难,别跑来质问。就算跑来质问、诘难,也别他娘地穿着文士道袍,这种态度让他极为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