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查者一见水晶眼镜,体恤下属的笑容难得地张开了。他欣赏好一番才把土特产收好,然后关心地问李开文对将来有什么打算。
李开文也不像以往那样“一切听从组织安排”的消极对抗,而是积极地要求保留党籍,回家种田。
他激情澎湃地对领导说“我愿意回到农村的广阔天地,在基层起到一个党员真正的致富领头人的作用。”
领导颔首不已,情真意切地称赞他思想觉悟提高地飞快。
水晶眼镜替领导分忧半年,当春天丢盔弃甲快要全军覆没时,组织在再三挽留不成的情况下,只能惋惜地同意了一名党员最朴素的要求。
李开文拿着二百多元复员费,跟着夏天紧追不舍的步伐,乐呵呵地回了家。而堂兄的先见之明也是苦砺中得来的,目前他派往双铺镇的法庭将功赎罪,正焦头烂额时。
赵书记得知这个情况,当时就气得七窍生起了粗粗的狼烟:一个犯了错误好不容易保住性命回来的人,竟然还这么不识好歹。在我的地头啥事不干不说,还整天人五人六地闲逛,像领导在视察。
如《黔之驴》里的老虎,赵书记一经探知虚实后,马上就向李开文张牙舞爪起来。
听到赵书记的命令,李开文大张的嘴半天合不上。等他合上嘴巴时,他就明白在回归农民角色之前,他得先适应身在矮檐下的现状。
第二天,李开文身先士卒,把化肥撒得像飞扬的大雪。撒了几亩地后,他坐到田埂上一边擦汗一边琢磨起了运肥的拖拉机。
他今天之所以激情四射,全拜面前这台黑不留秋的铁牛。
乡村土路上,深眼高鼻的拖拉机手黄伟,正惬意异常地斜倚机厢,扫视着田间的勤劳。
李开文对说服黄伟共同致富,不抱任何希望也不想抱希望。乡里乡亲相距不远,大家都知根知底的。
黄伟年纪不大,名气却不小,完全继承队长父亲黄怀阴险的性格。
也正因为他年纪不大,所以他阴险的大大方方。前脚,你用两包好烟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后脚,他抽完你的烟,无烟可抽了,就会为了两包差烟,理直气壮地去邀功请赏。
但是李开文仍然递出了藏在身上多日的金牡丹。李开文不抽烟,装着香烟是为碰到长辈或童年好友拿出来尊敬一下。
黄伟不看李开文递过来的香烟,瞄了眼他手里的烟盒,脸上的笑容就像平静的尿池被丢入了一块大石英,花花的溅射着。
“一云、二贵、三中华,黄果树下牡丹花。”李开文轻笑了一下,掩盖内里的心疼。
一根牡丹烟可要一角钱了。农村盖三间像样点的草房才五百多元钱,一个人人羡慕的工人老大哥,一年也就才一百多元入帐。
黄伟接过香烟,依然话不住口“还是开文哥牛啊,县长都抽不上这烟。”
李开文谦虚地应付“哪里,哪里,朋友给的,朋友给的。”
黄伟点着了火,兴致更高,深吸一口后,即兴编造起恭维李开文叱咤风云的话语,杜撰起乡间对李开文神乎其神的传闻。譬如他能从水上行走,叶间飘行啥的。
李开文有事相求,只得耐着性子听他半是恭维半是讥讽的瞎掰。
黄伟长期被成年人鄙夷,被同龄人孤立,好不容易找着春回大地的感觉,就有些忘乎所以了。
他把胸脯拍得咚咚响,非要打包票给开文哥介绍一房好媳妇,好像开文的婚事他爷俩包定了。
李开文有些难堪,幸亏官场混过几年的基本功还在,他依旧面不改色地听着黄伟的吹捧。
一根香烟眼见烧到了手,黄伟才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看了眼李开文,高高的鼻子托起了半脸的红润。
李开文先仍是谦虚地说了几句“村里人瞎说着玩的”。再牛刀杀鸡地将官场另一项基本功,溜须拍马,兜头盖脸地使向他。最后李开文则严肃表情,以小学生的姿态,仰慕起黄伟开拖拉机的手艺。
黄伟这个乡间土鳖哪见过如此高级的忽悠伎俩,没几下就在晕晕乎乎中,毫无保留地完成了授业解惑。
部队教会了开文腾挪跌荡的擒拿格斗技巧,还硬性灌输给他能说得顽石点头的理论素养,可就是不教导他些开汽车、驾轮船、修电器的实用生活技术。
他会开偏三轮兜风,还是用一瓶茅台酒贿赂了同年入伍的摩托兵老乡。
当然为了学这门实在手艺,他还是花了些心思的。那瓶价值不菲的茅台酒,就是他当班时从国宴上顺手牵羊的。所谓家不如野,野不如偷,他在那时就明白了。
得知开拖拉机的要领后,李开文夹起笆斗去田里继续施肥。还没有过瘾的黄伟在后面喊,“开文哥,再来支牡丹。”
李开文礼貌地像革委会副主任,头也不回地说,“下次吧。”
疏于稼穑的酸痛和未卜将来的犹豫,折磨了李开文整整半宿。当天空的满月都昏昏欲睡时,李开文坚定地起了床。
他穿戴整齐后摸索着进入隔壁房间,摇了摇三弟李开富。受了惊吓的开富刚要大叫时,发现嘴巴已被人捂住了。
“我是你哥,想要新书包不?”李开文收紧了嗓子。
李开富对学习从来就没有感过兴趣。当同学玩伴纷纷退学回家时,他之所以仍赖在教室的最偏僻角落不思悔改,完全是因为只有在那,他才能名正言顺的好吃懒做。否则打死他,他也不想迈入校门一步。
尽管开富对学校厌恶至极,却又一直匪夷所思地想要个绿色帆布包。那种军用背包式的书包,城里的学生不管男女每人一只。
李开文刚回来没几天就得知三弟的想法了,但也只能遗憾没捎几只回来。他自个是早就看腻用烦了。
对绿书包日思月想的李开富听到大哥这么问,点头如捣蒜。他知道大哥的神通广大。
“穿衣服起来。轻点,不要惊醒四弟。抱着粮匝到庙前铁路那等我。”李开文低声说完走出了房间。
大哥走后,李开富在瞌睡和书包间又挣扎了好一会,最后一咬牙还是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