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是在梦里听见雨声的。
她被人从坤宁宫带出来之后,便和其他戴罪的奴才被看置在一处角门旁的暗屋,这一场变故让她又惊又怕,心力交瘁到了极致,加上周身寒冷,腹中饥饿,窗外风声厉厉,从窗户缝里穿梭进来,打在人身上。
胭脂虽然强打精神撑着,竟然也不自觉地昏睡了过去。
康熙十六年,先帝爷定下规矩:宫女年过三十岁者便可出宫。
到了本朝雍正元年,改成了宫女年过二十五岁便都让出宫。
宫女们出宫的时候,是能能到一笔赏银的,如果是侍候皇太后、皇后、皇贵妃、贵妃、妃、嫔位的宫女,这笔银子便是她们的主子给,数目不定,全看主子的心意,若是主子倚重、喜欢的奴才,几百两的赏银也并不是罕见的事情。
如果是跟着贵人、常在、答应的宫女,这笔银子就由内务府来出:进宫十五年以上的赏银三十两,十五年以下的赏银二十两,十年以下的赏银十两。
但这些都是针对于正常到了年纪要出宫的宫女,像胭脂这样,因为犯了错而被赶出去的宫女,则是一分钱赏银都没有的。
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哩!
胭脂听了那雨声许久,终于辨认出了其中夹杂着的人声,是看守这间屋子的太监们在聊天。
只听其中一个笑嘻嘻道:“口口声声夸里面那个好容貌,莫非有人动了什么心思……”。
另一个便啐了他一口,低声骂道:“都是断子绝孙的家伙,胡说些什么!”。
两人静了一会儿,只听见开头说话的那个太监复又叹了口气,道:“可惜了!”
胭脂抬手,默默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侧脸,触手的肌肤柔滑细腻。她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可惜了,咬着一口细碎的银牙,只是沉默,并不说话。
旁边那个戴罪的小宫女这时候凑过来,低低向胭脂询问道:“你是哪个宫里的?”。
胭脂扫了她一眼,见她年纪应该还小,不过十三四岁,应是哭了一夜,眼圈红肿得像两只透明的桃子。
胭脂扯了扯嘴角,并不回答,只是将话反问回去,道:“你又是哪个宫里的?”。
那小宫女缩回脖子,将两只瘦弱的手腕向后,团团抱住自己芦柴一般的肩膀,无声地做了个口型,是“永和宫”。
胭脂听了,微有惊讶,问道:“你是跟着宁妃娘娘的?”,那小宫女听了,重重点了点头。
胭脂老成地道:“那可是个好差事,宁妃娘娘未曾生养,却能封妃,是很有些分量的。”,这话她原是从年妃与珠玉对话中听到的,这时候便学了过来。
胭脂又疑惑道:“听闻永和宫对待宫人,还算是宽厚的。”。
那小宫女细声细气道:“姐姐有所不知,这名声其实都是从永和宫侧位张贵人那儿传出去的,张贵人那才叫菩萨主子,至于宁妃娘娘……”,她说到这儿,渐渐低下头去,无声地叹了口气。
胭脂眼珠子转了转,问她:“你犯了什么过错?”,那小宫女听见她问话,又把头抬起来,道:“我把娘娘喜欢的一件衣裳洗破了一处。”。
胭脂听了,不再说话,仰着头倚靠在墙上,抱着膝盖,半晌才道:“总之你年纪小,便是出了宫也是有着落,横竖不似我。”。
那小宫女听了这话,嗫嚅了一下,没说出话来,却抬手用手背擦着从眼睛里不断涌出的眼泪,啜泣着,胸口一起一伏道:“我家里早就没人了,我被赶出宫,便是无家可归了。”。
胭脂听她哭哭啼啼,心里更加烦躁惶恐,便对那小宫女不耐烦斥道:“别哭了!仔细给外面听见!”,那小宫女毕竟还是半大孩子,被她一唬,顿时不敢再哭出声,只是捂着口唇不住抽泣。
胭脂心中烦闷,向后仰了仰头,拢了拢鬓发,心里只安慰自己:便是被赶出了宫,自己也不是没有富贵荣华的归宿的。
还有个“他”!
给“他”做个妾,前程也是一片锦绣,何况“他”又是个会疼人的。
雨下得大了,噼里啪啦地落在紫禁城的地上,胭脂只听见背后的门呼啦一声被拉开,她背着光,看不清来人,伸手下意识地用手去挡住眼睛。
只见那人收了伞,口中骂骂咧咧,低声道:“这老天!一到有差事便这般天气!”,他骂完,看向屋中两人,一扬下巴,不耐烦地道:“到时候了!”。
胭脂用手撑地,站了起来,只觉得心里一片茫然。她跟着那人出了屋,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脸上,身上、鞋子上,然后在地上腾起白色的水雾,那小宫女更加瑟缩地躲在她身旁,两人无言地跟着那举伞太监,只是麻木地走着。
不知走过了几道宫墙,过了几道宫门,渐渐地终于出了内宫,到了外宫,已能看见侍卫服色。
那打伞太监继续带着她们走了几道宫门,当最后一道小门打开的时候,胭脂抬起眼,终于见到了紫禁城外的景象。
出宫了。
那小宫女这时候便抱着包袱,低声道:“这位姐姐,我便走了,你多保重。”,说着将包裹背上左肩,转身向西边长街走去。
胭脂方才觉得她哭哭啼啼厌烦,这时候身边骤然一个人也没有,忽然便生出伶仃惶恐之感来。
紫禁城的宫门在身后缓缓合上,胭脂咬了咬牙,抬脚走过了一条街巷,却听见后边有车马声急切地追上来,有人撩起帘子,轻声喊她道:“胭脂!等一等!”。
胭脂猛地回头,见马车里竟是年妃宫里的小伟子,那小伟子常常出宫采办,平时并不怎么跟着年妃在人前露脸,因此也并不惹人注意。
自己与翊坤宫传递消息都是靠他,此时胭脂见他来了,不由得心头一阵惊喜,抓住他衣袖便迫切地问道:“可是年主子变了心意?”。
小伟子默默摇了摇头,满脸惋惜之色,低不可闻地道:“坤宁宫那位既要下手,年主子也阻挡不了,胭脂,好歹主仆一场,主子让我好好送你一程。”,他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身边座位,催促道:“你快上车!。”。
男女同车,本是不宜,只是小伟子是太监,两人又同是奴才,胭脂扶着那车架,又拉住小伟子的胳膊,便钻进车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