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布隆大摩师骑在黑色的马背上,一人多高的法杖杵立在身边,长长的邑人奴隶队伍从马前经过。布隆大摩师已然记不清这是第几次踏上邑族人的领地,如果按照一年来两次计算的话,布隆大摩师至少来了六百多次。
这里的高山巍峨,天气寒凉,贫瘠的土地只能长出荞麦,披在光头邑人奴隶身上是破烂肮脏的毡衣。三百多年来,布隆大摩师见证了邑人各家族一代代更替,但融进他们骨髓里的本性几百年来从未改变,他们总希望用更少的奴隶交换到濮囯更多的粮食和食盐。正如濮囯总大摩师雅阁所说,邑族人贪图濮囯广袤土地的野心只会随着时间越来越膨胀,就像荒原上的野狼一样,永远改变不了嗜血的本性。
这一点在这次与克吉家族的交易中体现得最明显,布隆大摩师用比上次多一倍的食盐和大米,只换来眼前三百名品质极差的奴隶。按照惯例,交换的奴隶必须是十四岁以上,四十岁以下的青壮年,但这批奴隶,年幼的只有十来岁,年长的看样子却有五十出头,是所有交易中最不划算的一次。从他们羸弱的身体就能判断出,他们劳作的能力极差,指不定有的还有病在身,能不能顺利走过雪山到达森多部族都是个问题。
同样不满意的还有布隆大摩师身边的乌东部族长子申加,他端坐在枣红色的马背上,白色头帕下一张白皙得有些病态的脸,仿佛长期挨饿。蓝色对襟衣外面罩了一件珍贵的皮袍子,这是一件用了二十只母羊肚子里的羊羔皮做成的掏羊羔皮袍子,柔软,温暖,稀有。
十八岁的申加作为乌东头领德莱的独生子,统管着乌东部族所有奴隶。此刻他瘦削的脸颊因恼怒而显得更加凹陷,细小的眼睛眯成了一跳缝,瞅向布隆大摩师。他代表他的阿爸德莱头领全权处理一切交易事项,但在发表意见之前,他必须尊重乌东部族精神上的领袖布隆大摩师。
布隆大摩师阴沉着的脸已经表达出了意见。
“这些是克吉家能拿出来的全部奴隶,还请布隆大摩师体谅。”一旁披着红色斗篷的邑人上师克吉赤尔陪着笑脸,他披着邑人褐色的皮肤,但心中只装着个人利益。布隆大摩师每次到邑人领地交易的时候对他指点一下,就让他的法术远超其他上师,最终坐上了克吉家族尊贵的红衣上师位子。
申加已按耐不住,“你回去告诉克吉德刚头人,明年的三百个奴隶如果还是这些货色,就休想再从乌东得到一粒盐。”
“明年?”克吉赤尔苦着脸,“就算我们克吉家让女奴不干活只生孩子,也生不出那么多青壮的奴隶。要不……,”赤尔换上笑脸,“大摩师和长子到其他家族问问?”
申加的目光在长长的奴隶队伍上扫过,赤脚的奴隶们被排成两排的乌东士兵押在中间缓步向前行,“既然赤尔上师这么说,以后我们乌东再也不会和克吉家族做交易。”
“不,不,不,”克吉赤尔急忙摆手,脸立时和袍子一样红,“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嘶哑的声音带着威胁的语气从布隆大摩师喉咙里挤出来,给人一种喘不上气的压抑感。
克吉赤尔赶紧双手合十,把头点得像鸡啄米一样,“布隆大摩师,您最了解我,我就算跟克吉德刚头人说谎,也万万不敢对您说半句假话。”
布隆大摩师慢慢把头转过来,他像风干牛皮一样的脸上布满粗细不一的皱纹,犹如干旱土地上深深的裂缝。他把枯干得像鹰爪的手掌搭在赤尔肩上,克吉赤尔立刻浑身痛苦地抖了起来,脸色变得煞白,眼睛里充满了乞求,似乎正在忍受极大的痛苦。
“我,相信你。”布隆大摩师把手收回来,继续藏在宽大的黑色袍子里,克吉赤尔仿佛从死亡边缘被拉了回来,在马背上大口喘着粗气。
“奴隶的事我现在不计较,但那件事……。”
“布隆大摩师请放心,”赤尔脸色苍白,还没完全回过神来,“我时刻都在留意,只要有任何邑人大摩师转世出现的迹象,我都会在绝望断崖的桥头上作下记号。”
“你确定其他邑人家族也没有出现吗?”布隆大摩师阴沉着脸。
“绝对没有,”克吉赤尔使劲摇着头,“其他邑人家族里都有我的人,没有什么事情能瞒得了我,如果,我说的是如果,”他的眼珠子溜溜转,最后瞥向布隆大摩师的黑袍子,“如果我的法术更好的话,我还能控制更多的邑人,让他们为我提供更多消息。”
“克吉赤尔上师,又想要布隆大摩师的经书吧,”申加长子很看不惯克吉赤尔这副嘴脸,“你的贪心就像绝望断崖下的深渊,永远没有底。”
赤尔上师立刻摆出一副以苍生为己任的慈悲面孔来,“说句实在话,我不像克吉头人那样天天盼着邑人转世大摩师出现,我个人的想法正好相反,邑人转世大摩师只会带来战争和灾难,邑人会因为他的出现而挑起和濮囯的战争,而我是个主张和平的邑人上师。”
申加长子忍不住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赤尔上师,我很佩服你的口才和脸皮。”
一阵喧闹传来,三人把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开始给奴隶打烙印,一个四十来岁的奴隶被两个乌东士兵架住,烧红的方形镂空铜印按在他的手臂上,冒出一股烤肉的青烟,伴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这名克吉家族的邑人奴隶从此变成了濮囯乌东部族的奴隶。
“叫声很响亮,是个当两脚马的好材料。”申加长子对奴隶的惨叫很有心得,这是长期训练管教奴隶的结果,他可以凭着奴隶的惨叫声判断出这名奴隶适合哪一种劳作。
“申加长子,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不贪心的人,对吗?我喜欢法术,您喜欢管教奴隶……。”克吉赤尔上师的话音随着布隆大摩师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而停止,轻轻在布隆大摩师手中摇晃,克吉赤尔黑色的眼珠随着经书转动。“黑巫经?”克吉赤尔的眼睛放射出炽热的光芒,嘴角竟然还有口水流出。
布隆大摩师经历过了人世间的一切喜怒哀乐,见过无数张嘴脸,在一定程度上,他更乐于和克吉赤尔这样的人打交道,因为他们从不掩饰内心的贪婪,这就为彼此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客套。
布隆爽快地把经书交给了克吉赤尔,“这本经书足够你控制更多的邑人,包括邑人上师。”
“那是一定的,一定的,太好了,……。”克吉赤尔把经书慎重地揣进怀里,又用手拍了拍,“布隆大摩师,我保证您不会错过任何有关邑人转世大摩师的消息。”
布隆大摩师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满意的神色,“我不相信任何人的任何保证,我只相信利益交换,你得到利益,我需要对等的回报。”
“那是必需的。”克吉赤尔双手合十,歪着嘴角笑起来,“我不会让您失望。”目的已经达到,克吉赤尔喜滋滋地告别了两位远道而来的贵客,带着满心的欢喜匆匆离去。
看着远去的克吉赤尔,申加长子靠了过来,“大摩师为何会一直信任赤尔这个小人?”
布隆大摩师睁开眼睛,看着克吉赤尔的背影若有所思。“势利的小人远比伪善的君子更可靠。”
“伪善的君子?您说的是……”申加长子的小眼睛在眼眶里转动。“令堆大王?”
“令堆?”布隆大摩师的嘴角带出一丝鄙夷,“他不过是个贪财好色的大王,是头愚蠢的肥驴。”
“可我们还不得不听从这头蠢驴的使唤,给他送盐,送奴隶,送牛羊,送一切他需要的东西。”申加长子无奈的话语中带着愤懑,“再这样下去,乌东可没办法为他守住边界。”
“乌东不是为濮囯守卫边界,是为自己。”布隆大摩师把脸板起来,“一旦邑人入侵,最先遭殃的是乌东。”
申加长子扁扁他薄薄的嘴唇,尽管他没有开口说话,但布隆大摩师看得出来,这个自大的孩子不太认同自己的观点,“长子认为邑人不会进攻乌东,对吗?”
申加长子抬了抬眉毛,眼睛却朝地上看,“我没这么说。”
布隆大摩师干笑了两声,若不是他脸上的褶皱起了变化,仅听他的笑声就有种寒毛倒立的感觉,“长子,我看着你长大,知道你什么时候说的是心里话,什么时候是在……,”布隆大摩师慢慢把眼睛闭上,“敷衍我。”
申加长子红了脸,急忙躬身,“我决计不敢敷衍大摩师,只是,只是……。”
“说吧。”布隆大摩师仍然闭着眼睛。
“是的,”申加长子深吸了一口,“我认为邑人通不过无界墙,更别说进攻乌东。”
布隆似乎在闭幕养神,“那是因为他们的转世大摩师没有出现。”
申加长子从鼻孔里大胆地哼了一声,“邑人转世大摩师?一千年都没有出现,一恐怕只是个传说而已。”
“这不是传说,”布隆大摩师突然睁开眼睛,把目光投向蔚蓝的天际,没有一丝云彩的天空像刚用水洗过的蓝布一般纯净,“邑人大摩师轮回转世是神灵订下的规律,如同太阳和月亮交替出现在天空一样,亘古不变。而且,”布隆大摩师的瞳孔收缩,“他一定会在今年出现,任何一个年满十八岁的邑人上师都有可能成为转世大摩师。”
申加长子看着眼前缓缓行进的奴隶队伍,“我倒很想看看他长什么样,是有三头六臂,还是会通天的法术,能打开濮囯大摩师祖先建立的无界墙。”
“传说他拥有驭火的能力,不但可以融化无界墙,还能烧溶岩石,冶炼出世间最锋利的铁兵器。”布隆大摩师的话语中竟然带着激动。
“铁兵器?”申加下意识地把手搭在腰间的铜刀刀把上,他对传说中的利器仍然抱着怀疑的态度。
布隆露出神往的神情,“据说尼楚大摩师有一把上古传下来的铁刀,可以轻松把铜戈砍成两断,”
“所以,我们既希望这个邑人转世大摩师出现为我们炼出铁兵器,又害怕他出现打开无界墙。”申加长子总算明白了布隆大摩师收买红衣上师赤尔的原因。
“确切地说,我们希望先于邑人找到这名邑人转世大摩师,”布隆眼睛里露出凶光,“如果邑人先找到,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灭了他。”
忽然从给奴隶打烙印的地方传来了咒骂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听咒骂声应该是申加长子的随从纳关在训斥奴隶,申加把他两片薄薄的嘴唇抿到一起,两条眉毛耷拉下来,同时从鼻孔里叹出一声鼻息,仿佛很不耐烦,却又无可奈何。
布隆大摩师干瘪的脸展现出慈爱和理解的笑容,“邑人贵族也好,邑人奴隶也罢,骨头里躁动的血液总是会让他们时不时闹出点意外。”
“是的,他们总让人不省心,所以需要这个。”申加长子扬了扬手掌的马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