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拎着那么多那么多的东西，站在那年夏天潮湿并且粘稠的空气里，站在舅舅的目光所弥散出的明亮的忧伤和纵横岁月的温暖里。我死咬着嘴唇，很用力很用力才逼迫眼泪一滴一滴倒流回心里。我一直都以为他从来没有真正把我当成亲人，我以为他收留我并且供我念大学只是想赎自己从前对外婆犯下的过错。偶尔的时候，我安慰自己其实他很爱我，真的心疼，是我自己太薄情所以会把他也想得那么薄情。但更多的时候，我觉得这种安慰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幻觉而已。

舅舅说小暖，你好好念书，把心放进肚子里，只有舅舅活着，就一定会照顾好你。我也不会把你在这里的事情告诉你爸爸妈妈，可能这样对你来说更好一点对不对？小暖，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以后不会了，你好好念书，喜欢什么想要什么都告诉我，明白吗？

我还是咬着嘴唇点头。

我不想在他面前掉下眼泪，不想让他觉得我这么容易就能被感动。他是我的舅舅没错，但我跟他真的不熟。他收留我，照顾我，而我感激他，大概仅此而已。

然后我们说再见，各自转身准备离开。我听见他在后面喊我的名字，于是转过身看着他。他穿着蓝白条纹的衬衫和黑色西裤，看着去很英俊，带着世事沧桑的忧郁，那种无时不在的忧郁总会让我忍不住去猜测他是不是很后悔当初为了钱而娶现在的那个舅妈。

这种事情，谁知道呢。

舅舅看了我好一会，笑得有点怯弱，他说小暖，能不能把你寝室里的电话号码告诉我，以后如果有什么事，我可以给你打电话。

我想跟他说我不记得自己寝室的号码，这是事实，我好像不觉得自己有把号码给谁的必要，所以从来没有去记它。但是赵阳在我耳边把号码一个一个报给我，我也就顺从了赵阳的意思，把号码留给舅舅。

拎着东西一晃一晃往回走的时候，觉得很恍惚。我想很久以前，还在念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女生的母亲来看她，就是拎着这么大包小包的东西，巧克力、牛奶、饼干、二十四种颜色的水彩笔、童话书、大红色的线毛背心。那个满面悲伤的妇人想抱抱自己的女儿，可女孩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退无可退以后，挥手把所有礼物都扔向操场。那件红色毛衣在空中划过一道惨伤的弧，没有声音地落了地。我知道她们的故事，在女孩很小的时候，她的母亲跟别的男人跑了。这样的故事总是很多，世界的每个角落都在发生，我从来都不知道怎么去判断，特别是看着那件红色毛衣没有声息落地的一瞬，我在想如果她是我的母亲，我会不会原谅并且接纳她。

以前我以为大人的世界我没有办法弄明白。后来慢慢地发现，是任何人的世界，我们都没有办法明白。每个人的心就是一个世界，从这个世界到那个世界未必都有走得通的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