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明里的小院门前,来自城主府的侍卫们围成了圈。柳千灵抱臂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思考着该如何劝说杨老太离开。竺远来等不及,已经先行回客栈去告知费徒空了。
“姑娘,这几个月我们什么办法都试过了,根本行不通。”领头的侍卫道。
柳千灵问:“你们可知道婆婆的女儿去了何处?”这就是老太的“症结”所在,她执意留在这里是为了等待女儿归来,女儿回来了,难题自然迎刃而解。
侍卫们都摇了摇头。领头侍卫道:“我们只知道老太的夫家姓杨,她的女儿也应姓杨才是。”
“怎么,‘杨’不是婆婆的姓,而是她夫家的姓?”柳千灵有些诧异。
“老太的脑子不太灵光,很多事都记不清了,记得的也说不清,比如她姓甚名谁。”
“那你如何得知她夫家姓杨?”
侍卫头领耸了耸肩:“是通明里的街坊说的。不过没人知道她自己姓什么,一般大家都以‘杨老太’相称。”
“若能寻得她的女儿的下落,那就好办了……”柳千灵似在自言自语。
侍卫头领苦笑:“这可困难了。据街坊所言,老太的女儿极有可能已经身故了,她却老以为女儿还活着。”
柳千灵恍然:“怪不得!我说她女儿恁地如此不孝,把老娘丢下就不管不顾了。这么说来,婆婆她是孤家寡人一个咯?”
“没错。”见柳千灵一筹莫展,侍卫头领劝道,“退一步说,即便她女儿还活着,天大地大,到何处去寻?能寻着也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之事。姑娘,有些事也是不得已的,你别钻牛角尖了。我们保证,在把老太‘请’出去时,尽量轻手轻脚一点,不会伤着她的。”
柳千灵万般无奈地长叹一声:“伤不在身,而在心呐。实不相瞒,本来我以为这个巷子有蹊跷,为了婆婆的安危着想,我也是打算到万不得已之时把婆婆强行带走。可是现在我知道此巷并无异状,反倒不忍心这么做了。”
“可是我们不能陪你在这儿耗上一天啊。”
“这样,你们先回去,再宽容一日,我今日之内一定想办法让婆婆离开通明里,如何?”
“这……”侍卫头领显得十分为难。反倒是另外一名侍卫劝道:“张大哥,既然这位姑娘护老太心切,我们就给她一天时间吧。再说我们这么些日子都拖过来了,也不差这一日,不是吗?”
“那……好吧!”侍卫头领对柳千灵道,“不过这是最后一日了,如果明日我们来时,老太还在这里,我们可就要用强了。”
“好,多谢诸位。”柳千灵拱手相送。
待侍卫们都离开后,柳千灵回到了屋中。老太依旧蜷缩在破衣服堆中,喃喃地念叨着:“走了!走了!恶鬼终于都走了!”
柳千灵十分心疼,强挤一丝笑容,在老太面前蹲下身来:“是啊,婆婆,他们都走了。可是,他们明日还会再来。在那之前,您先和我一起去客栈避一避如何?”
“不,不,闺女不回来,我绝不离开家。”老太只认这个死理。
“您的女儿已经……”柳千灵差点儿脱口而出,可话到了嘴边又咽下了。老太如此神智不清,再打击她不知会有何种后果。
“我闺女怎么了?”老太抱着柳千灵的肩头摇晃着。
不得已,柳千灵只好撒了个谎:“您女儿已经回飘定城了。”
老太愣住了,半晌不吭声,一动也不动。
“婆婆?”
“我闺女……回来了?”老太流出两行清泪,从布满皱纹的脸上滑落。
“是啊,她回来了。”柳千灵也想哭。
“她终于回来了……终于回来了……”老太喃喃重复着,“那她怎么不来家呀?”
柳千灵正要开口,老太却又呼喊道:“来了!又来了!”柳千灵向院外望去,没看到人影。
“他们快到门口了!”老太缩回了破衣服堆里。
“难道是那群侍卫去而复返?”柳千灵起身出屋,来到了院外。
还真有人来了,不过不是侍卫,而是竺远来和费徒空。费徒空一看见柳千灵,就埋怨道:“千灵,你可真让我好找啊!”
“我不是说了不要在外人面前这么叫我吗?”
“竺兄他算什么外人?好了好了,大致情况我都了解了,我是来帮你的。”
“帮?怎么帮?”柳千灵还以为他要强行把老太带走。
“老太思量女儿,但据我估计,她女儿多半是再也回不来了。”
“我也知道。”
“只要女儿回来,老太就肯走。我们只要弄个假女儿不就成了?”费徒空小声道。
“啊?”柳千灵瞪大了眼睛。
费徒空冲她挤挤眼:“喏,这不就有个现成的吗?你对她这么好,我看和亲闺女也差不多了。你就暂且委屈一下,假扮一下老太的女儿,把她哄到城东的新居安顿下来就算完了!不用劝,也不用动粗,多省事儿!”
“好主意!”竺远来也赞同这个方法,“就是不知道老太会不会还记得亲闺女的样貌。”
“多半是记不清了。妙,实在是太妙了!我本想诌成她女儿在城东等着她,先骗得她出通明里再说。你真是想了个好办法啊!”柳千灵大喜。
“呃……那样也行
啊,两个方法差不多,都是先把老太给哄走。”费徒空道。
“不,完全不同!”柳千灵激动地说完就冲进房中去了。
费徒空莫名地看了看竺远来:“竺兄,有什么不同?”
竺远来摸着下巴笑了笑:“说相同也相同,说不同也不同。全在柳姑娘一念之间了。”
“打什么哑谜?”费徒空撇了撇嘴。
“等着瞧吧。”竺远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当你有什么重要的事一定要和柳姑娘当面细说,就这方法,你先告诉我,由我来转达不就行了?”
“嘿嘿,一日不见,怪想她的。”
“人家却不想你呀,哈哈!”竺远来有点儿幸灾乐祸。
费徒空却认真地说:“那是她的事。见到她我就心满意足了。你瞧,千灵她洗尽铅华之后,是不是像出水芙蓉一样啊?”
“行行行,你看着好就行。”竺远来摇头暗叹,费徒空这家伙是完全坠入情网了。
屋中,柳千灵先安慰老太:“婆婆,外面来的不是‘恶鬼’,是我的两位好朋友,您别怕。”说完之后,她轻轻咬了咬下唇,既然打算装女儿,首先得把称呼改掉。
“娘……”她怯生生地喊了一句。
老太身躯一颤:“闺女,你刚才喊我什么?”
“娘,我是您的女儿啊!您不认得我了吗?”柳千灵殷切地注视着老太,成不成就看老太的下一句话了。
“你、你是我的亲闺女?那你之前咋还喊我‘婆婆’?”老太颤巍巍地朝柳千灵伸出了双手。
柳千灵心中狂喜,老太果然不记得她女儿的模样了!“难怪昨夜婆婆说我不孝呢,我想她大概也是把我当成女儿的替代了吧?”她心想。
“娘,街坊们都说您糊涂了,记不清女儿的样子,我就先称呼您为‘婆婆’,看看您还认不认得我。娘,您果然不记得了。”柳千灵握住老太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脸上。
老太老泪纵横:“记得,娘当然记得!昨夜看到你之后,越看就越觉得像我家玉儿!可是,你却和不认识娘似的,还喊我‘婆婆’,娘就不敢相认了!”
“娘,您受委屈了。”柳千灵不忍地说。
老太却破涕为笑:“哪里委屈?不委屈,一点也不委屈!昨夜你陪着娘聊天,娘睡着了,你还替娘盖上衣服。若不是亲闺女,怎么可能对娘这么好呢?”
柳千灵的眼泪一忍再忍,听了这句话之后,再也忍不住了,扑倒老太怀中放声大哭起来。
老太抱着她,轻抚着她的脊背,安慰道:“好孩子,别难过,我们母女久别重逢,是喜事啊!”
“是,是的!娘,这里的房子要拆了,您跟着女儿离开,好不好?”柳千灵边哭边劝。
“好!其实娘也知道,这里呆不长了,街坊们早就陆陆续续搬走了,那些‘恶鬼’们也总是来催娘离开,可我就是担心,万一你回来了,找不到家,也找不到娘,孤苦伶仃的,该怎么办呐?”
柳千灵已经哭成个泪人了。
“别哭,娘这就收拾收拾,咱们走!”老太站起身来,在乱七八糟的屋子里忙活起来。其实,这早已破败不堪的家中,唯一值得收拾的,就是那永久不会消亡的亲情了吧!
院外的两人听到房中传出了哭声,知道大功告成了。费徒空冲竺远来得意地一笑:“咋样?
竺远来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柳千灵看着老太欣喜地忙活了半天,从犄角旮旯里拾掇出来不少破烂玩意儿:有破衣服,几大块发霉溃烂的破布卷,几样不像样的首饰,甚至还有个脏兮兮的分辨不清颜色的布娃娃。老太一边收拾还一边小声咕哝着:“这是娘给你准备的做衣服用的布,这些年没见了,也不知道你胖了还是瘦了,所以一直没有动手……”“喏,这几件首饰,是娘问巷口的小摊要来的,娘没有钱,只好天天去缠着那个小哥儿,最后兴许是人家烦了,丢给我这几件首饰,娘自己不舍得用,一直替你好好收藏着呢,等你回来好给你戴上……”“还有,这个娃娃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走到哪儿都抱着,连睡觉都不肯撒手,你不在的这些年,娘就靠这个娃娃活着呢!想你的时候,就瞅瞅她,有时觉得她好像也活了,似是有话要和娘说。呵,如果有一天她开口喊我一声‘娘’,我一定不会惊讶的……”
柳千灵泣不成声。春晖寸草,天下娘心!
最后,老太不知从何处拿出来一个小圆盒,递给了柳千灵:“闺女,这盒胭脂水粉你拿去用,一个姑娘家在外面抛头露面,总得打扮打扮呀!”
柳千灵惊呆了,抖似筛糠。像!这副情景怎么会和从前如此之像呢?
见她半天没接过盒子,老太略带歉意地说:“次是次了点儿,可这已经是娘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我当掉了结婚时你爹送我的镯子才买来的,你别嫌呐!”
“不,不,我怎么会嫌呢?我是太高兴了,娘,谢谢你!”柳千灵今日的眼泪算是决了堤,打开盒子看了看,一股呛人的气味扑鼻而来,里面的东西自然已经不堪再用了。她盖上了盒子,对老太道:“娘,这盒胭脂水粉,我一定会好好留着的!”
“怎么,你不用吗?”老太有些失望。
柳千灵安慰她:“我不舍得,这是娘用爹送的珍贵镯子换来的,我要永远带在身边。
”
“好吧。对了,昨夜让你洗掉那些胭脂水粉,娘其实并不是嫌臭,只是觉得你不认娘,心里有点儿生气,你莫怪娘啊!”
“怎么会呢!娘,这些东西都给我吧,我不缺衣服穿,也不缺首饰,就让我好好保存着。”
老太太高兴极了:“嗯!看你的穿着,应该比娘过得好。”
柳千灵将那包充满了母爱的“破烂”收进了储物法宝之中,和自己平时常涂的那些劣质胭脂水粉放在一起。
老太环顾破落的家,不舍地叹道:“唉,走了,终于要走了。我闺女来接我了。”
“娘,以后我一定好好孝顺您。”柳千灵搀着老太走出了屋子。
费徒空见柳千灵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咂嘴叹道:“你还真是……动真情啊!”本来他想说个“入戏”,又怕被老太识破,急中生智换了个词儿。
柳千灵瞪了他一眼,不过在双目红肿的情况下,也不知费徒空能不能发觉她在瞪他。“你们两个,快来见过我娘。”她催促道。
“这个,这个人刚才来过。”老太看着竺远来。
“竺远来见过老太太。”他鞠了一躬。
“老太太,我叫费徒空,是您女儿的好朋友。”费徒空也行礼道。
“好,好,你们都是玉儿的好朋友,谢谢你们替我照顾她啊!”老太很是满意。
名字是个麻烦问题。柳千灵灵机一动,问道:“娘,我再考考您,你还记得女儿全名叫什么吗?”
“怎么不记得?杨玉含嘛!这名字是你爹起的,他说女儿金贵,含玉衔珠,就叫玉含吧!不过娘一般都叫你的乳名——玉儿,怎么样,娘记得清楚吧?”老太得意道。
柳千灵笑道:“是,娘头脑清楚,哪像那些街坊说得那样糊涂?”
费徒空悄悄冲柳千灵点了点头,示意:高明!
竺远来轻松地吹了声口哨:“咱们走吧!”
“慢着,亏你还夸娘头脑清楚,连杖都忘记拿了,我这就回屋去取。”老太太道。
竺远来说:“老太太,我观你并非腿脚不便啊,那根拐杖不要也罢。”
柳千灵也劝道:“是啊,娘,那根拐杖旧了,你若实在想要,等我去给你做根新的。”
“不行,那根杖跟了我一辈子了,我使不惯别的。”老太太自己回屋去了。
“一辈子?太夸张了,我估计最多用了几年吧。”费徒空觉得好笑。
“嘘,休要笑话我娘!”柳千灵嗔怪道,“她非要拿就随她吧!”
“是是是,现在老太太可有你这女儿撑腰了!”费徒空笑道。
待老太从屋中拿出拐杖,四人一起出了通明里。
通明里外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老太可能是许久未曾出巷了,兴奋地东张西望,赞叹道:“好看,好看!飘定城如此繁华,咱家那排老房子的确该拆了。”
“老太太,你的新家就在城……”费徒空说到一半,手背突然被柳千灵狠狠掐了一把,话也就此打住。费徒空不解她何意,转头望着她。而柳千灵却装作什么都没做一样,陪着老太太闲聊。竺远来把费徒空拽到后面,小声道:“看来柳姑娘这是做出决定了。”
“什么决定?”费徒空不明白。
“决定如何安顿老太太呗。”
“城东不是有新房子吗?肯定也有属于她的一间啊!”
“房子是有,可是人呢?老太太这才刚和‘闺女’重逢,就这么离她而去吗?”
“那也没办法呀,总不能带着……啊!”费徒空直到此时才恍然大悟,他终于知道柳千灵的用意了,“她是要带着老太太一块儿走啊!难怪你之前说‘全在柳姑娘一念之间’呢!”
“看样子柳姑娘的双亲应该不在了。有这么个‘娘’让她略尽孝道,又解了老人家的思念之苦,不失为一桩美事。”竺远来望着前头那对“母女”亲昵的背影,“柳姑娘的心地比外表看上去善良,你的眼光不错。”
“那当然咯!”费徒空刚得意完,又反应过来话不对味儿,“哎,什么叫‘比外表看上去善良’?她外表看着也很善良啊!”
“哈哈,你相中的人,自然看着哪儿都好了。先不说这个,这位老太太,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竺远来收起了笑容。
“什么意思?”费徒空再怎么看,那老太太也简单得不得了,就是一个思女心切的母亲嘛。
竺远来提醒说:“你且看她那根拐杖。”
费徒空向老太手中望去,普普通通一根杖,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老太太腿脚挺利索的,早上第一次见我时,还‘张牙舞爪’地乱跑呢!她根本就不需要拐杖。”竺远来道。的确,在院子里时,他就向老太说过类似的话。“我故意试探,她却执意要回屋去取,我当时就觉得,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所以从出院门以来,我一直在留意那根拐杖。”
“发现什么了吗?”
“那拐杖似乎不是木头做的,杵在青石路上,竟能轻而易举地戳出白印,如此看来,它应该相当的沉。”竺远来分析道。
听他如此一说,费徒空顿时紧张起来。拐杖很沉,老太拄着却颇为轻松,也就是说,老太的臂力非同小可。他在担心,老太故意接近柳千灵,是不是别有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