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屋外,回头看看,原来这座厅堂竟是建在一座凸起的平地之上。平地很狭窄,厅堂前面有一小块空地,空地当中竖起一根旗杆,杆端的三角白旗上,有一个大大的“鬼”字。“鬼”字为黑线所绣,左右还各绣着一把断刀、一柄断剑,这面旗子看上去有说不出的诡异。空地左右两侧各有一排房屋,与厅堂将空地三面合围,唯独空着的南面是一排长长的“之”字形阶梯,通往高台之下。在厅堂后面,还有一排二层的矮楼,除此之外,高台上再无他物。在高台下面,又有许多房屋环绕,最外圈则是由削尖的木桩拼起的围墙。
从四周连绵的高峰来看,这里是群山中的一片洼地。花清雨根据被抓后的时间估计,此地应该依旧没出苍云岭的范围。“在荒无人烟的群山之中建帮立寨,这群人真是古怪……”花清雨心道。
“清雨。”费徒空喊了她一声,挤眉弄眼地使着眼色。花清雨知道,他是想让她召出监兵界中的妖族。
花清雨轻轻摇了摇头,又微微点了点头。摇头的意思是说暂时不召妖族相助,而点头的意思则是安慰费徒空不必担心。
费徒空心领神会,知道花清雨自有安排,他也放下心来。
几名喽啰将两人引到高台后面的一排房屋前,分别押入了相邻的两间房内。进屋之后,喽啰们替两人松了绑,又退了出去,关上了门。窗外透进来人影,看来两人是被软禁了。
不一会儿,外头又来了几个人,向门外的守卫通报之后,推开房门进到屋内。每个人手中都端着一个托盘,盘中有酒壶酒盅,茶壶茶碗,还有几碟精致的小菜。他们将酒菜放在圆桌上,一人道了声“请用”,随后全都退了出去。自此再无人来。
费徒空没敢马上吃菜喝酒,他担心里面会不会有毒。可酒菜的香气很快就在不大的房间里弥漫开来,馋得他咕噜咕噜直咽口水。他围着桌子绕了一圈又一圈,视线始终不曾离开桌上那些东西。最后,他实在是馋得受不了了,只觉得好似连魂儿都被吸进了那酒壶之中。他走到墙边,敲了敲墙壁:“清雨,这酒菜……”
“没有毒,放心吃吧。”隔壁的花清雨早就猜到了费徒空的心思。
费徒空大喜,一步蹿到桌旁,连酒盅都顾不得用,拿起酒壶就对着壶嘴喝了起来。
这时,屋外传来了一名守卫的声音:“我们‘三爷’做事向来光明磊落,绝不会以卑劣手段害人。再说了,她若想杀你们简直易如反掌,何至于用下毒的手段?你们休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嘁,光明磊落还指使手下挖陷坑害人?”费徒空既不屑,又不满。
外面的守卫都笑了,一人道:“挖陷坑那种低级的手段也只有蒯大胖那个家伙能使得出来,与‘三爷’何干?”
“你们‘三爷’错抓了我们,还不肯放人,她究竟想做什么?”花清雨问。
“就是,被抓了就是阶下囚呗,居然还好酒好菜地款待我们,你们‘三爷’当真是个怪人。”费徒空边说边咂着嘴,瞧瞧那几碟精致的下酒小菜,鹌鹑蛋、野鸽翅、林蛙腿,在冬日里这些东西不仅难得,烹调得还十分讲究,简直太合他的胃口了。
“提起我们‘三爷’的大名,在江湖上那还是小有名气的哩。她为人处世奉的就是一个‘义’字,要不区区一介女流怎能撑得起咱们白鬼帮?”
此人的话引得其他几名守卫连连称是,他们仿佛忘记了房中的两人,互相开始交谈起来,其间说了“三爷”不少好处。
费徒空和花清雨都静静地听着,从守卫们的话语中,他们可以总结出“三爷”所具的几样秉性:首先,“三爷”极为义气,对手下的弟兄也不可谓不好,只是性格太凶太冷,给人一种无法接近之感;此外,“三爷”赏罚分明,不管对方是何人,该赏的绝不吝啬,该罚的也决不姑息。“三爷”在白鬼帮的帮规中所定的处罚条令可是极重的,哪怕是偷窃这等小事,倘若被发现也得受斩首之刑,可见她是个眼中容不得半点沙子的人;最后,“三爷”也是个十分神秘的人物,就连她的亲信,对于她过去的经历也是一无所知。全帮上下都只知道她姓柳,却不知她的真名。就连和江湖上的人相会时,人家也只是恭称一声“柳三爷”。当初“柳三爷”孤身一人远离尘世,进入崇山峻岭之中隐居,后来又陆陆续续从各地招来了一干孑然一身的落魄之人聚义,最终被拥戴为首领,成立了白鬼帮,逐渐发展到如今的样子。虽然不算什么名门大帮,但对一个女子来说已是相当不易,更何况开帮立派之地处于如此偏僻的地方。
“‘柳三爷’似乎在刻意隐瞒自己过去的经历,‘白鬼’之名也起得有些刺耳。她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花清雨心中想道。
一夜很快就过去了。翌日清晨,尚未到卯时,花清雨的房门就被推开,随后“呼啦啦”进来一排人。先进来的是几位女子,后面又有两名男子抬着一个大木桶进了房中。揭开木桶盖,里面已经灌满了热水,水上还飘着厚厚一层花瓣。两位男子放下木桶之后就退出房间并带上了门,接着那几名女子开始帮花清雨脱衣服。
“是要帮我洗澡
对吧?不用你们帮忙,你们出去吧,我自己洗就行了。”花清雨好不习惯,攥紧衣襟躲躲闪闪。
那些女子却不由分说,直把花清雨逼到墙角,七手八脚地把她剥个精光,架到木桶里。接着,几位女子分工明确,有给搓背的,有给梳头的,有给洗脸的。花清雨见拗不过她们,索性不抵抗,随她们洗。隆冬时节的一场花瓣热水浴,别提多舒服了。在被服侍的期间,花清雨忽然想到,隔壁的费徒空会不会也在“享受”同样的待遇?想象着他被一群大汉扒光衣服强行按进澡盆中的情形,她不由得笑出声来。
不一会儿,澡洗完了。几位女子为花清雨换上了崭新的内、外衣。外衣也是雪炼一般的洁白,甚合花清雨的意。着装完毕,一名女子敲了敲门,等候在外面的两名男子进屋将澡盆抬了出去,又抬进来一座梳妆台。台子上放了许多胭脂水粉,花清雨从那芬芳的香气就能判断出,这些红妆用品档次不低,至少比“柳三爷”自己涂的那些要好很多。如此,“柳三爷”的特异之处又多了一点:明明白鬼寨里有高档妆品,为何她却不用,反而甘愿涂抹那些呛得刺鼻的劣质妆品呢?
那几位女子将花清雨按在梳妆台的座位上,其中一人拉开了抽屉。房中顿时金光闪耀,那是满满一抽屉的珠宝首饰!女儿多爱饰品,花清雨自然也不例外。她拿起这个,又看看那个,满心兴奋。
见花清雨有中意的首饰,几位女子就将她手中所拿的饰品给她戴上。发簪、花钿、耳环、项链、手镯、胸针、腰佩,一样不缺。装扮完之后,花清雨看了看铜镜中的像,自己都觉得美若天仙。之后,服侍她的女子们都离开了房间,她们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有说,只剩下一个莫名其妙又喜滋滋的花清雨在房中。许久,她才发现,自己的那身旧衣服都被拿走了。
“把我打扮得这么漂亮,究竟想要做什么?”花清雨美过之后,静下心来细想,“昨天‘柳三爷’说过,今日带我去见那个‘二爷’。莫非‘二爷’来头很大,须得精心打扮才能见?”忽而,她想起刚被抓到白鬼寨时,“柳三爷”说过一句话:“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个模样儿,竟把二爷家的公子迷得神魂颠倒!”联想到抓错人的事,花清雨顿时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想必是“二爷”家的公子看上了一位隐居在双月峰附近的白衣女子,于是“二爷”就请“柳三爷”相帮,去抓那女子回来,不想却阴错阳差地把花清雨给抓回来了。现在既然那个白衣女子不知去向,干脆就以相貌也不差的花清雨去抵。
“难怪对我们这么客气呢。”花清雨摇头暗笑,“殊不知,爱情这种东西会遮蔽人的双眼,自己的意中人哪怕别人都说不好看,他也会觉得美若天仙;就算旁边真的站着一位‘天仙’,他也会视而不见的。白鬼寨藏在苍云岭群山之中,又和涌泉河离得那么近,暂时还无法洗清与奇毒有关的嫌疑。另外,我被误认为的那名白衣女子以前应该就居住在双月峰上,听蒯金安所言,她也是个炼药者,如此来看,她的嫌疑更大。”花清雨思虑了半天,决定先不逃走,顺其发展以便探探线索。
不一会儿,屋外又有人来。房门被推开之后,花清雨看到屋外放着一顶轿子。轿子比较简陋,无篷无帘,说白了只是绑在两根长棍上的一把躺椅罢了。花清雨走出房来,看到隔壁房间的门前也停着一顶轿子。“柳三爷”换了一身轻便的装束,负手站在两顶轿子中间。
费徒空也从房内走了出来,看到屋外的情形后颇为吃惊,指着轿子问:“这是给我坐的?”
“柳三爷”道:“正是。我们马上出发,争取五日之内赶到‘二爷’那儿。”
“哈哈,”费徒空大笑,“我这可是大老爷们儿上花轿——一辈子也不见得有这么一回啊!”说完他就自己坐上轿子,还扭了扭身子,“唔,不错,很舒服!”
花清雨笑道:“花轿?花在何处?”
“不就在这儿吗?”费徒空指着花清雨,“你看你,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这还是那个淡泊的清雨妹妹吗?”
“贫嘴!”花清雨嗔了一句,也坐上了轿子。
“柳三爷”也难得再次露出了笑面,“现在很舒服?一会儿恐怕你就舒服不起来了。来呀,都给绑上!”她招了招手,几名属下拿着绳索走到了轿子旁。
费徒空急忙道:“哎,昨天不是已经给松绑了吗?为何又要绑?路上被别人看见还以为我们是坏人呢!”
“少废话,我这是为了你们好!”“柳三爷”毫不留情,还让那些人绑得紧些。
被牢牢捆在轿椅上的费徒空只得在心中咒骂:“这女的真是古怪,一会儿客气,一会儿又翻脸,将来谁娶了她谁倒霉!”
绑妥之后,“柳三爷”指挥着喽啰们抬着两顶轿子往白鬼寨大门走去。出了大门,已经有几人牵着数匹骏马在外面候着了。
这些马匹极为雄骏,背鬃很长,马蹄宽大,满身鼓胀的筋肉透着健硕的美感,每一次喷鼻都会从鼻孔中冒出浓浓的白汽,当真是好马!难怪不惧这酷冷严寒。
这群骏马一共有十几匹,“柳三爷”和几位牵马之人翻身
上马,抬轿的喽啰们则将轿子放下,把马牵了过来,然后用绳索将轿杆绑在马背上。
“啊?用马抬轿子?”费徒空觉得新鲜。
“‘二爷’那儿离这里很远,靠步行要走到猴年马月去?”“柳三爷”道。
费徒空撇了撇嘴:“你这破山寨选地儿如此偏僻,离哪里不远?”
“少啰嗦,再话多还用臭布给你堵上!”“柳三爷”瞪了他一眼。
每顶轿子有两根轿杆,一共是四个端,分别架在一匹马背之上。四匹马之间还以铁索相系,以防各自跑偏。此外,在轿前还有一匹领头马,马上驮着一位驾马之人。此马身上的铁索既和轿子相连,又和另外四匹抬轿马相连。如此每顶轿子各有五匹马,加上“柳三爷”以及四位属下所骑的五匹,总共是十五匹骏马。随着“柳三爷”一声号令,马队沿着山道一路狂奔,浩浩荡荡地迎着太阳向东方急驰而去。
山路本就难走,何况还有积雪。那些高头大马狂奔起来却是有如平地。直到这时,费徒空和花清雨才明白了“柳三爷”之前所说的“我这是为了你们好”究竟是何意。若非是那些缚紧的绳索将两人牢牢地固定在轿椅上,恐怕早就被颠飞了。
即便这样,两人还是难受至极,毕竟抬轿的四匹马腾跃和落蹄的节奏有差别,山路左右也有高低之差,两人随着轿子左摇右晃、横颠竖摆,骨头都快被震散架了。费徒空断断续续地抱怨:“你、你倒是、早、早说啊,我们、又不是、不会、骑马,何、何苦来哉呢!”
“你懂什么?此马并非凡种,其性烈如火,且终身只认一主,岂肯驮陌生之人?唯有从小饲之,方可驯服。就连这驮轿,也须得久练才行。”“柳三爷”道,“我劝你还是少说话,当心咬断了舌头!等出了山区,自然会好很多。”原来天下还有这等不事二主的烈马。
出了山区就会好些,这的确是个盼头。可马队行进了两日,依旧还在群山之中。在两日里,只休息过三次。这些马的确是良种,一跑起来就不带停的,除非领头马上的主人喝止。费徒空好不容易熬过了这两日,只觉得头昏眼花,全身骨头没有一处不疼的。可惜了在白鬼寨中所吃的那些酒菜,坐马轿的第一天上午就吐了个精光。最可怜的就属花清雨了,那一顿精心的打扮完全成了白费,披头散发,满面憔悴,诸多首饰除了项链和手镯还在身上,其它都不知颠落在何处了。
“柳三爷”在休息时看到了花清雨可怜兮兮的狼狈模样,不厚道地“哈哈”大笑了起来:“罢,罢,是我没考虑周全。等到了二爷那儿先捯饬捯饬,再拉去见人。”
按“柳三爷”的估计,马队应该在五日之内赶到目的地。可直到第四日夜里,马队才冲出了山区,来到了平原上。由此足见这片山域有多么宽广。其实,苍云岭不能代表整片山区,自白鬼寨往东不远,就不属于苍云岭范围了。只是群山众多,又人迹罕至,所以许多山峰都没有名字。至于东边外沿的山丘,则有一个“翠风屏”的美名,因为连绵不断又差不多齐高的群丘就仿佛一道屏风似的,尤其在春茂夏繁的季节,满山翠绿,郁郁葱葱,“翠风”之名由此而来。
出了翠风屏的这片平原十分广阔,土壤肥沃,原上有不少州城村镇,是个人居稠密的地区。由于出山区时已是出发后第四日的丑时,万籁俱寂,所以没什么人瞧见“柳三爷”的这支骏马队。“柳三爷”似乎也不想招人瞩目,下令不许休息,披星戴月驱着马队彻夜疾驰。几近天明之时,她又领着队伍变了方向,绕过人多之处,只在草野无路之处狂奔。
终于,在第五日的午后,“柳三爷”放慢了速度,以骏马走路之速慢慢接近一片湖边闲庄。
“四天半的时间,从白鬼寨赶到剑林庄,还算挺快。”“柳三爷”满意地团起马鞭,翻身下马。“怎么样,滋味儿还不错吧?”她戏谑地调侃轿上早已精疲力尽的两人。
“你这根本不是让我们坐轿,而是让我们受刑呐!这样吧,你想知道什么我都招了,快给我解开吧!”费徒空求道。
“呵呵。”“柳三爷”这是第四次露出笑容了,她亲自为两人松了绑。
这时,从剑林庄中涌出来不少家丁打扮的人,列成整整齐齐的两行队伍,一名领头的走过来对“柳三爷”行礼:“我家二爷早已料到三爷最近会来,故而已在庄内恭候多时了。”
“哦?”“柳三爷”眉毛一扬,“他倒是挺会猜的嘛。你速去通报,我的人风尘仆仆,长途劳顿,稍待整装之后,即会进庄。”
“是。”那人飞快地跑回庄院去了。
整装的重点就是帮花清雨恢复一下仪容。梳子、铜镜、发簪等物品,“柳三爷”的储物法宝中都有,连胭脂水粉都不缺。只不过,这些胭脂水粉并非是花清雨在白鬼寨中所用的那些高级货,而是“柳三爷”自己用的低劣品。
“哎,不必了。”花清雨梳完头之后,眉头微蹙,拒绝了“柳三爷”递来的红妆用品。
不料,此举却激怒了“柳三爷”,她柳眉倒竖,杏目圆睁,怒嗔道:“怎么,嫌弃?我还不舍得给你用呢!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