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晦日,细如帘钩的一线弯月悬停在漆黑的夜幕上,除黯淡的极星外,旁的星辰皆不可见。
大地如同墨染一般,只在庄园的大门口由苇薪扎成的两支燎火,投射出一片橙色光亮。隐约可见门侧的阴影中站着两名执戈的土兵,不时因寒冷而跺一跺双脚,其影憧憧,如同鬼怪一般。
然而就在黑暗当中,此时正有一道矫健的身影,以迅捷无伦的速度接近了院墙。只见那人闪身在了门旁的暗处,略略探头,朝守门的土兵瞟了一眼,于是他的上半身便在燎火光亮的最外围处,倏尔一现。
这是个年方弱冠的少年,面如冠玉,瞳若朗星,鼻梁挺直,双唇略厚,唇上刚留出淡淡的短髭。他头上戴着褐色的巾帻,帻上是一顶竹编的小冠,身穿素色黑缘的长袍,袍角掖在腰间皮带上,而原本宽大的衣袖也层层卷起,露出两条雪白的小臂来,一手空着,另一手则紧握着一柄四尺多长的铁剑。
远远望去,那两名土兵目光迷离,似乎随时都可能垂下头去打瞌睡。少年知道机不可失,于是缩回头来,朝身后黑暗处轻轻地一招空手。
暗夜之中,万籁俱寂,除了燎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外,庄内庄外,全都毫无声响。少年招过了手,然后背靠着院墙,等了好一会儿,却并不见同伴跟来,于是不耐烦地又再一招,然而……仍然毫无效果。
少年无奈之下,只得将身一弓,小心翼翼地踩着细步,离开院墙,悄无声息地蹿跃到离墙约三丈外的一株大槐树下。月光瞬间一明,随即便又黯淡下去,便这一明之间,树后又隐约露出一高一矮两个身影来。
“我招了手,你等为何不肯过来?!”少年刻意压低的话声中,透露出浓厚的怒意。
“少主,”高的那人苦笑一声,“离得那么远,天又那么黑,你便招手,我们哪里能瞧得见?”
“那阿飞你呢?你不是号称双目如炬,十丈外一片山雀的尾羽都视若分明吗?!”
矮的那人也立刻叫起撞天屈来:“那是在大白天啊少主,我每天都吃得跟猪食一样,肯定有夜盲症啊。”
“什么夜盲症?”
“他雀蒙眼,晚上看不见东西,”高个子帮忙解释,然后话锋一转,“少主,你真的要去夜探吗?阿飞雀蒙眼,他的弓术就算是废了,庄内庄外不下五百名郡兵,光咱们两个……”
“君亲有难,岂可不救!”少年狠狠地咬了一下牙关,“那你跟我来,阿飞便在此处接应。”
两名同伴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当中,被他们称作“阿飞”的也是一名少年,身高与先前那戴帻系冠的少年相差仿佛,但相貌却要稚嫩得多,还未生髭,科头散发,穿着粗麻短衣、连裆的穷裤,脚蹬一双草鞋。他左肩背着一个颇大的布包,腰里悬一壶箭,左手执弓,右手扶着槐树,战战兢兢地从树后探出头去——然而除了庄园门口那一圈朦朦胧胧光亮外,仍然什么都瞧不见。
“我靠他们家祖宗八辈儿!”阿飞在心中暗骂道,“整天只有糙饭和腌菜,还不管饱,却要老子大黑天儿的跟你来冒这种险……你丫作死就算了,干嘛把老子也扯上啊!老子是你的跟班儿,又不是保镖!”
他不禁抬起右手来摸了摸肩上的包袱,心中突然闪过一个极其不负责任的念头:“老子不如闪了吧……还接应,这乌漆抹黑的,老子啥都瞧不见,怎么接应你?这包里应该有钱的说……可是,万一这家不绝,我一个逃奴,还能跑到哪里去?”
脑中正在天人交战,突然庄园中响起一棒惊锣,随即便是灯光大亮,甚至连躲在树后的阿飞都感觉自己的面孔暴露在了光源之下。他吓得一个哆嗦,差点儿就一屁股坐到地上去了——“完蛋,果然被发现了!”
突然又一个念头闪过脑海:“不对,这些灯怎么同时亮起来了?有埋伏,一定是埋伏!”想到这里,转过头去就待发足狂奔。
可是还没来得及迈步,突然就听身后沉重的脚步声响起,接着胳膊一紧,已被一只铁钳般的大手紧紧捉住。阿飞吓得魂飞天外,脱口而出:“不要抓我,我只是过路打酱油……”话还没说完,就听抓住自己的那人沉声喝了一个“走”字,同时胳膊上传来一股大力,拖着自己便向黑暗中蹿去。
那个“走”字如此熟悉,分明是出自同伴之口,阿飞这才勉强定下心神。当下也不管眼前是不是一片漆黑了,也不管脚下是泥土、石头,还是荆棘、树根了,跌跌撞撞的,借着同伴的力量,撒开两腿是奋力前奔。身后的锣声、喊叫声响起一片,但很快便逐渐远去,直至沉寂。
似乎就在声音沉寂的那一刹那,抓着自己胳膊的同伴突然一个趔趄,随即恶狗抢食般朝前方奋力一蹿,然后面孔着地,“咚”的一声便再也不动了。阿飞被他扯得也是一个跟头,擦得脸上、手上全是伤口,就连握着的那张弓也脱手而飞,不知道抛到哪里去了。
他在地上翻滚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挣脱了同伴的挟持,喘着粗气爬起身来。再去推搡同伴,却摸了一手的温热潮湿,同时鼻端似乎嗅到一丝腥味——“我靠,这是血……是谁的血呢?”
他连搡了同伴好几下,越来越用力,同伴这才终于轻轻地“哼”了一声。阿飞长出一口气,手足皆软,终于彻底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阿、阿飞……”同伴的声音显得极为虚弱,“你还好吧……”
“是、是、是、是中了埋伏吧?”阿飞上下牙连连打战,“我还好,少、少、少……”
“有埋伏……少主他……已与主公一起被……唉~~”同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猛的翻过身来,随即痛哼一声,又一把揪住了阿飞的胳膊,“为今之计,只有去北海寻找大爷,为主公父子报仇……你认得路吗?从遂城海边找、找船去……去……”
话音越来越低,终于沉寂,同时那只揪着阿飞的手也缓缓松脱,缓缓落地。阿飞就这么坐在地上,眼前一片漆黑,喘着粗气,一动也不敢动。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大起胆子,伸出双手来,摸索到了同伴的面孔,把手掌贴着对方鼻端——毫无气息。又沿着口鼻、下巴摸到颈侧,伸食中两指按查了好一会儿——
“死了吗?他娘的果然还是死了……于是就剩下了我一个人,又是我一个人……”
他缓缓地屈起双腿,跪在同伴的尸体面前,然后突然间身体前倾,脑袋“嘣”的一声磕在地上,接着双臂缓缓收拢,双手抱着后脑。想要放声大喊,可是又不敢,谁知道那些追兵距离这儿有多远呢?他只是不停地嗫嚅着:“我靠这贼老天,你玩我还没有玩够啊,我这可该怎么办啊……我能去哪儿啊……去北海?千里迢迢,还必须出海去北海?这年月出海真能活么……可好象他们当年就是从海上过来的……”
“北海!”突然间,一个大胆的念头从脑际闪过。于是他猛地直起腰来,一伸手摘下了肩背的包袱——“贼老天,你倒是给点儿亮啊!”一边默默地这般咒骂着,他一边解开包袱,探手进去摸索——
“嗯,这是替换的衣服,这是……我擦果然有冠……这又硬又冷的莫非是钱?啊,这就是那封信了……得看看信上写的是什么。”
远处似乎又有锣声传来,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自己的幻觉。阿飞不敢多呆,赶紧重新扎好包袱,背负起来,然后在地上爬了几步,摸索着捡回了自己的弓,直起腰,就在乌漆抹黑当中,瞪大了眼睛,略微辨认了一下极星的方位,朝着相反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地向远方走去。
他从夜半启程,直到天光熹微的时候,才终于听到前方传来汹涌的水声。“是列水了吧……也就是大同江,理论上,追兵应该是找不到了。”这心情一放松下来,立刻觉得骨软筋麻,连一步路都挪不动了,并且脸上、手上传来辣辣的疼痛。
于是干脆倚靠着一株大树坐了下来,再次取下肩背的包袱,抽出那封要命的信——两片木牍来。借着朦胧的晨光,阿飞解开捆绑木牍的绳索,展开来,小心翼翼地轻声读道:
“敬上大兄:弟自随吴府君东游一别乡梓忽忽十有七载……”
书信不长,也就不到两百个字,阿飞很快就读完了,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很好很好,该说的都没有说,而且除了这封信也就没有别的信物啦。”他不禁抬起头,从远山的缝隙中眺望那通红的蓬勃的朝阳:“贼老天,总算你给了我一个机会,虽然前途渺茫……”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猛然跳起身,一把抖开包袱,把里面的衣物全都翻了出来,然后脱麻衣,着丝襦,扔草鞋,套云履,最后把披散的头发随便在头顶一扎,套上小冠,插好簪子,双手捶胸大笑——
“哇哈哈哈,老子从今天开始,就不再是东夷的蛮子,不再是大户的家奴,不再是一枚草民,而他喵的就是个士人了,是统治阶级的一员了!虽然是比较底层次的一员……哎咳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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