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闻听说雨够了,将金箍棒往上又一指,只见霎时间,雷收风息,雨散云收。国王满心欢喜,文武尽皆称赞道:“好和尚!这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就是我国师求雨虽灵,若要晴,细雨儿还下半日,便不清爽。怎么这和尚要晴就晴,顷刻间杲杲日出,万里就无云了?”
国王叫回銮,倒换关文,打发唐僧过去。正用御宝时,又被那三个道士上前阻住道:“陛下,这场雨全非和尚之功,还是我道门之力。”
国王道:“你才说龙王不在家,不曾有雨,他走上去,以静之功祈祷,就雨下来,怎么又与他争功?”
虎力大仙道:“我上坛发了文书,烧了符檄,击了令牌,那龙王谁敢不来?想是别方召请,风云雷雨五司俱不在,一闻我令,随赶而来,适才遇着我下他上,一时撞着这个机会,所以就雨。从根算来,还是我请的龙下的雨,怎么算作他的功果?”
那国王昏乱,听此言,却又疑惑未定。行者近前一步,合掌奏道:“陛下,这些旁门法术,也不成个功果,算不得我的他的。如今有四海龙王,现在空中,我僧未曾发放,他还不敢遽退。那国师若能叫得龙王现身,就算他的功劳。”
国王大喜道:“寡人做了二十三年皇帝,更不曾看见活龙是怎么模样。你两家各显法力,不论僧道,但叫得来的,就是有功;叫不出的,有罪。”那道士怎么有那样本事?就叫,那龙王见大圣在此,也不敢出头。道士云:“我辈不能,你是叫来。”
那大圣仰面朝空,厉声高叫:“敖广何在?弟兄们都现原身来看!”那龙王听唤,即忙现了本身。四条龙,在半空中度雾穿云,飞舞向金銮殿上,但见:飞腾变化,绕雾盘云。玉爪垂钩白,银鳞舞镜明。髯飘素练根根爽,角耸轩昂挺挺清。磕额崔巍,圆睛晃亮。隐显莫能测,飞扬不可评。祷雨随时布雨,求晴即便天晴。这才是有灵有圣真龙象,祥瑞缤纷绕殿庭。
那国王在殿上焚香。众公卿在阶前礼拜。国王道:“有劳贵体降临,请回,寡人改日醮谢。”
大圣道:“列位众神各自归去,这国王改日醮谢呢。”那龙王径自归海,众神各各回天。
那国王见孙行者有呼龙使圣之法,即将关文用了宝印,便要递给唐僧,放行西路。
那三个道士,慌得拜倒在金銮殿上启奏,那皇帝即下龙位,御手忙搀道:“国师今日何故行此大礼?”
道士说:“陛下,我等至此匡扶社稷,保国安民,苦历二十年来,今日这和尚弄法力,抓了功去,败了我们声名,陛下以一场之雨,就恕杀人之罪,可不轻了我等也?望陛下且留住他的关文,让我兄弟与他再赌一赌,看是何如。”
那国王着实昏乱,东说向东,西说向西,真个收了关文道:“国师,你怎么与他赌?”
虎力大仙道:“我与他赌坐禅。”
国王道:“国师差矣,那和尚乃禅教出身,必然先会禅机,才敢奉旨求经,你怎与他赌此?”
大仙道:“我这坐禅,比常不同,有一异名,教做云梯显圣。”
国王道:“何为云梯显圣?”
大仙道:“要一百张桌子,五十张作一禅台,一张一张迭将起去,不许手攀而上,亦不用梯凳而登,各驾一朵云头,上台坐下,约定几个时辰不动。”国王见此有些难处,就便传旨问道:“那和尚,我国师要与你赌云梯显圣坐禅,那个会么?”大圣闻听,沉吟不答。
八戒道:“哥哥,怎么不言语?”
大圣道:“兄弟,实不瞒你说,若是踢天弄井,搅海翻江,担山赶月,换斗移星,诸般巧事,我都干得;就是砍头剁脑,剖腹剜心,异样腾那,却也不怕。但说坐禅我就输了,我哪里有这坐性?你就把我锁在铁柱子上,我也要上下爬蹅,莫想坐得住。”
三藏忽的开言道:“我会坐禅。”行者欢喜道:“却好却好!可坐得多少时?”
三藏道:“我幼年遇方上禅僧讲道,那性命根本上,定性存神,在死生关里,也坐二三个年头。”
大圣道:“师父若坐二三年,我们就不取经吧。多也不上二三个时辰,就下来了。”
三藏道:“徒弟呀,却是不能上去。”
大圣道:“你上前
答应,我送你上去。”那长老果然合掌当胸道:“贫僧会坐禅。”国王教传旨立禅台。国家有倒山之力,不消半个时辰,就设起两座台,在金銮殿左右。
那虎力大仙下殿,立于阶心,将身一纵,踏一朵席云,径上西边台上坐下。大圣拔一根毫毛,变做假象,陪着八戒沙僧立于下面,他却作五色祥云,把唐僧撮起空中,径至东边台上坐下。他又敛祥光,变作一个蟭蟟虫,飞在八戒耳朵边道:“兄弟,仔细看着师父,再莫与老孙替身说话。”那呆子笑道:“理会得!理会得!”
却说那鹿力大仙在绣墩上坐看多时,他两个在高台上,不分胜负,这道士就助他师兄一功:将脑后短发,拔了一根,捻着一团,弹将上去,径至唐僧头上,变作一个大臭虫,咬住长老。那长老先前觉痒,然后觉疼。原来坐禅的不许动手,动手算输,一时间疼痛难禁,他缩着头,就着衣襟擦痒。八戒道:“不好了!师父羊角风发了。”沙僧道:“不是,是头风发了。”
大圣听见道:“我师父是志诚君子,他说会坐禅,肯定会坐,说不会,只是不会。君子家,岂有谬误?你两个休言,等我上去看看。”好大圣,嘤的一声,飞在唐僧头上,只见有豆粒大小一个臭虫叮他师父,慌忙用手捻下,替师父挠挠摸摸。那长老不疼不痒,端坐上面。
大圣暗想道:“和尚头光,虱子也安不得一个,为何有此臭虫?想是那道士弄的玄虚,害我师父。哈哈!枉自也不见输赢,等老孙去弄他一弄!”这大圣飞将去,金殿兽头上落下,摇身一变,变作一条七寸长的蜈蚣,径来道士鼻凹里叮了一下。那道士坐不稳,一个筋斗翻将下去,几乎丧了性命,幸亏大小官员人多救起。国王大惊,即着当驾太师领他往文华殿里梳洗去了。大圣仍驾祥云,将师父驮下阶前,已是长老得胜。
那国王只叫放行,鹿力大仙又奏道:“陛下,我师兄原有暗风疾,因到了高处;冒了天风,旧疾举发,故令和尚得胜。且留下他,等我与他赌隔板猜枚。
国王道:“怎么叫做隔板猜枚?”
鹿力道:“贫道有隔板知物之法;看那和尚可能够。他若猜得过我,让他出去;猜不着,凭陛下问拟罪名,雪我昆仲之恨,不污了二十年保国之恩。”
真个那国王十分昏乱,依此谗言。即传旨,将一朱红漆的柜子,命内官抬到宫殿,教娘娘放上件宝贝。须臾抬出,放在白玉阶前,教僧道:“你两家各赌法力,猜那柜中是何宝贝。”
三藏道:“徒弟,柜中之物,如何得知?”行者敛祥光,还变作蟭蟟虫,钉在唐僧头上道:“师父放心,等我去看看来。”
好大圣,轻轻飞到柜上,爬在那柜脚之下,见有一条板缝。他钻将进去,见一个红漆丹盘,内放一套宫衣,乃是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用手拿起来,抖乱了,咬破舌尖上,一口血哨喷将去,叫声“变”!即变作一件破烂流丢一口钟,临行又撒上一泡臊溺,却还从板缝里钻出来,飞在唐僧耳朵上道:“师父,你只猜是破烂流丢一口钟。”三藏道:“他教猜宝贝呢,流丢是件什么宝贝?”
大圣道:“莫管他,只猜着便是。”唐僧进前一步正要猜,那鹿力大仙道:“我先猜,那柜里是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唐僧道:“不是,不是,柜里是件破烂流丢一口钟。”国王道:“这和尚无礼!敢笑我国中无宝,猜什么流丢一口钟!”叫:“拿了!”那两班校尉,就要动手,慌得唐僧合掌高呼:“陛下,且赦贫僧一时,待打开柜看。端的是宝,贫僧领罪;如不是宝,却不屈了贫僧?”
国王叫打开看。当驾官即开了,捧出丹盘来看,果然是件破烂流丢一口钟。国王大怒道:“是谁放上此物?”龙座后面,闪上三宫皇后道:“我主,是梓童亲手放的山河社稷袄,乾坤地理裙,却不知怎么变成此物。”
国王道:“御妻请退,寡人知晓。宫中所用之物,无非是缎绢绫罗,那有此什么流丢?”叫:“抬上柜来,等朕亲藏一宝贝,再试如何。”
那皇帝即转后宫,把御花园里仙桃树上结得一个大桃子,有碗来大小,摘下放在柜内,又抬下叫猜。唐僧道:“徒弟啊,又来猜了。”
大圣道:“放心,等我再去看看。”又嘤的一声飞将去,还从板
缝儿钻进去,见是一个桃子,正合他意,即现了原身,坐在柜里,将桃子一顿口啃得干干净净,连两边腮凹儿都啃净了,将核儿安在里面。仍变蟭蟟虫,飞将出去,钉在唐僧耳朵上道:“师父,只猜是个桃核子。”长老道:“徒弟啊,休要弄我。先前不是口快,几乎拿去典刑。这番须猜宝贝方好,桃核子是什么宝贝?”
大圣道:“莫怕,只管赢他便了。”三藏正要开口,听那羊力大仙道:“贫道先猜,是一颗仙桃。”三藏猜道:“不是桃,是个光桃核子。”那国王喝道:“是朕放的仙桃,如何是核?三国师猜着了。”三藏道:“陛下,打开来看就是。”当驾官又抬上去打开,捧出丹盘,果然是一个核子,皮肉皆无。
国王见了,惊道:“国师,休与他赌斗了,让他去吧。寡人亲手藏的仙桃,如今只是一核子,是什么人吃了?想是有鬼神暗助他。”
八戒听说,与沙僧微微冷笑道:“还不知他是会吃桃子的老手呢!”
正说话间,只见那虎力大仙从文华殿梳洗了,走上殿前:“陛下,这和尚有搬运抵物之术,抬上柜来,我破他术法,与他再猜。”
国王道:“国师还要猜什么?”
虎力道:“术法只抵得物件,却抵不得人身。将这道童藏在里面,管叫他抵换不得。”这小童果藏在柜里,掩上柜盖,抬将下去,叫:“那和尚再猜,这三番是甚宝贝。”三藏道:“又来了!”
大圣道:“等我再去看看。”嘤的又飞去,钻入里面,见是一个小童儿。好大圣,他却有见识,果然是腾那天下少,似这伶俐世间稀!他就摇身一变,变作个老道士一般容貌,进柜里叫声“徒弟。”童儿道:“师父,你从哪里来的?”
大圣道:“我使遁法来的。”童儿道:“你来有么教诲?”
大圣道:“那和尚看见你进柜来了,他若猜个道童,却不又输了?是特来和你计较计较,剃了头,我们猜和尚吧。”童儿道:“但凭师父处治,只要我们赢他便了。若是再输与他,不但低了声名,又恐朝廷不敬重了。”
大圣道:“说得是。我儿过来,赢了他,我重重赏你。”将金箍棒就变作一把剃头刀,搂抱着那童儿,口里叫道:“乖乖,忍着疼,莫放声,等我与你剃头。”须臾剃下发来,窝作一团,塞在那柜脚纥络里,收了刀儿,摸着他的光头道:“我儿,头便象个和尚,只是衣裳不趁。脱下来,我与你变一变。”那道童穿的一领葱白色云头花绢绣锦沿边的鹤氅,真个脱下来,被行者吹一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件土黄色的直裰儿,给他穿了。却又拔下两根毫毛,变作一个木鱼儿,递在他手里道:“徒弟,须听着,但叫道童,千万莫出去;若叫和尚,你就与我顶开柜盖,敲着木鱼,念一卷佛经钻出来,方得成功。”童子道:“我只会念《三官经》、《北斗经》、《消灾经》,不会念佛家经。”大圣道:“你可会念佛?”童儿道:“阿弥陀佛,那个不会念?”大圣道:“也罢也罢,就念佛,省得我又教你。切记着,我去了。”还变蟭蟟虫,钻出去,飞在唐僧耳轮边道:“师父,你只猜是个和尚。”三藏道:“这番他准赢了。”大圣道:“你怎么定得?”三藏道:“经上有云,佛、法、僧三宝。和尚却也是一宝。”
正说间,只见那虎力大仙道:“陛下,第三番是个道童。”只管叫,他哪里肯出来。三藏合掌道:“是个和尚。”八戒尽力高叫道:“柜里是个和尚!”那童子忽的顶开柜盖,敲着木鱼,念着佛,钻出来。喜得那两班文武,齐声喝采:吓得那三个道士,拑口无言。
国王道:“这和尚是有鬼神辅佐!怎么道士入柜,就变做和尚?纵有待诏跟进去,也只剃得头便了,如何衣服也能趁体,口里又会念佛?国师啊!让他去吧!”
虎力大仙道:“陛下,左右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材。贫道将钟南山幼时学的武艺,索性与他赌一赌。”
国王道:“有什么武艺?”虎力道:“弟兄三个,都有些神通。会砍下头来,又能安上;剖腹剜心,还再长完;滚油锅里,又能洗澡。”
国王大惊道:“此三件事都是寻死之路!”
虎力道:“我等有此法力,才敢出此朗言,断要与他赌个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