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圣在那半空里,哪要半个时辰,望见普陀山景。须臾按下云头,直至落伽崖上,端肃正行,只见二十四路诸天迎着道:“大圣,哪里去?”
大圣作礼毕,道:“要见菩萨。”诸天道:“少停,容通报。”时有鬼子母诸天来潮音洞外报道:“菩萨得知,孙悟空特来参见。”菩萨闻报,即命进去。
大圣敛衣皈命,捉定步,径入里边,见菩萨倒身下拜。菩萨道:“悟空,你不领金蝉子西方求经去,却来此何干?”
大圣道:“上告菩萨,弟子保护唐僧前行,至一方,乃号山枯松涧火云洞。有一个红孩儿妖精,唤作圣婴大王,把我师父摄去,是弟子与猪悟能等寻至门前,与他交战。他放出三昧火来,我等不能取胜,救不出师父。急上东洋大海,请到四海龙王,施雨水,又不能胜火,把弟子都熏坏了,几乎丧了残生。”
菩萨道:“既他是三昧火,神通广大,怎么去请龙王,不来请我?”
大圣道:“本欲来的,只是弟子被烟熏了,不能驾云,却叫猪八戒来请菩萨。”
菩萨道:“悟能不曾来呀。”
大圣道:“正是。未曾到得宝山,被那妖精假变做菩萨模样,把猪八戒又赚入洞中,现吊在一个皮袋里,也要蒸吃呢。”
菩萨闻听,大怒道:“那泼妖敢变我的模样!”恨了一声,将手中宝珠净瓶往海心里扑的一掼,吓得那行者毛骨竦然,即起身侍立下面,道:“这菩萨火性不退,好是怪老孙说的话不好,坏了他的德行,就把净瓶掼了。可惜!可惜!早知送了我老孙,却不是一件大人事?”
只见那海当中,翻波跳浪,钻出个瓶来,原来是一个怪物驮着出来。行者仔细看那驮瓶的怪物,怎么模样:根源出处号帮泥,水底增光独显威。世隐能知天地性,安藏偏晓鬼神机。藏身一缩无头尾,展足能行快似飞。文王画卦曾元卜,常纳庭台伴伏羲。云龙透出千般俏,号水推波把浪吹。条条金线穿成甲,点点装成彩玳瑁。九宫八卦袍披定,散碎铺遮绿灿衣。生前好勇龙王幸,死后还驮佛祖碑。要知此物名和姓,兴风作浪恶乌龟。那龟驮着净瓶,爬上崖边,对菩萨点头二十四点,权为二十四拜。
行者见了,暗笑道:“原来是看瓶的,想是不见瓶,就问他要。”
菩萨道:“悟空,你在下面说什么?”
大圣道:“没说什么。”
菩萨叫:“拿上瓶来。”
这大圣即去拿瓶,却莫想拿得动。好便似蜻蜓撼石柱,怎么摇得半分毫?大圣上前跪下道:“菩萨,弟子拿不动。”
菩萨道:“你这猴头,只会说嘴,瓶儿你也拿不动,怎么去降妖缚怪?”
大圣道:“不瞒菩萨说,平日拿得动,今日拿不动。想是吃了妖精亏,筋力弱了。”
菩萨道:“常时是个空瓶,如今是净瓶抛下海去,这一时间,转过了三江五湖,八海四渎,溪源潭洞之间,共借了一海水在里面。你哪里有架海的斤量?此所以拿不动。”
大圣合掌道:“是弟子不知。”
那菩萨走上前,将右手轻轻的提起净瓶,托在左手掌上。只见那龟点点头,钻下水去了。
大圣道:“原来是个养家看瓶的夯货!”
菩萨坐定道:“悟空,我这瓶中甘露水浆,比那龙王的私雨不同,能灭那妖精的三昧火。待要与你拿了去,你却拿不动;待要着善财龙女与你同去,你却又不是好心,专一只会骗人。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个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那有工夫又来寻你?你须是留些什么东西作当。”
大圣道:“可怜!菩萨这等多心,我弟子自秉沙门,一向不干那样事了。你叫我留些当头,却将何物?我身上这件绵布直裰,还是你老人家赐的。这条虎皮裙子,能值几个铜钱?这根铁棒,早晚却要护身。但只是头上这个箍儿,是个金的,却又被你弄了个方法儿长在我头上,取不下来。你今要当头,情愿将此为当,你念个松箍儿咒,将此除去罢,不然,将何物为当?”
菩萨道:“你好自在啊!我也不要你的衣服、铁棒、金箍,只将你那脑后救命的毫毛拔一根与我作当吧。”
大圣道:“这毫毛,也是你老人家给我的。但恐拔下一根,就拆破群了,又不能救我性命。”
菩萨骂道:“你这猴子!你便一毛也不拔,叫我这善财也难舍。”
大圣笑道:“菩萨,你却也多疑。正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千万救我师父一难罢!”那菩萨逍遥欣喜下莲台,云步香飘上石崖。只为圣僧遭障害,要降妖怪救回来。
孙大圣十分欢喜,请观音出了潮音仙洞。诸天大神都列在普陀岩上。菩萨道:“悟空过海。”
大圣躬身道:“请菩萨先行。”
菩萨道:“你先过去。”
大圣磕头道:“弟子不敢在菩萨面前施展。若驾筋斗云啊,掀露身体,恐菩萨怪我不敬。”
菩萨闻听,即着善财龙女去莲花池里,劈一瓣莲花,放在石岩下边水上,教行者:“你上那莲花瓣儿,我渡你过海。”
行者见了道:“菩萨,这花瓣儿,又轻又薄,如何载得我起!这一踏翻跌下水去,却不湿了虎皮裙?走了硝,天冷怎穿!”
菩萨喝道:“你且上去看!”行者不敢推辞,舍命往上跳。果然先见轻小,到上面比海船还大三分,行者欢喜道:“菩萨,载得我了。”菩萨道
:“既载得,为何不过去?”
大圣道:“又没了篙桨篷桅,怎么得过?”
菩萨道:“不用。”只把他一口气吹开吸拢,又着实一口气,吹过南洋苦海,得登彼岸。行者却脚踏实地,笑道:“这菩萨卖弄神通,把老孙这样呼来喝去,全不费力!”
那菩萨吩咐概众诸天各守仙境,着善财龙女闭了洞门,他却纵祥云,躲离普陀岩,到那边叫:“惠岸何在?”惠岸即对菩萨合掌伺候。
菩萨道:“你快上界去,见你父王,问他借王罡刀来一用。”
惠岸道:“师父用着几何?”
菩萨道:“全副都要。”惠岸领命,即驾云头,径入南天门里。
未久,木吒按落祥光,三十六把天罡刀捧与菩萨。菩萨接在手中,抛出去,念个咒语,只见那刀化作一座千叶莲台。菩萨纵身上去,端坐在中间。行者在旁暗笑道:“这菩萨省使俭用,那莲花池里有五色宝莲台,舍不得坐将来,却又问别人去借。”
菩萨道:“悟空休言语,跟我来。”却才都驾着云头,离了海上。白鹦哥展翅前飞,孙大圣与惠岸随后。顷刻间,早见一座山头,大圣道:“这山就是号山了。从此处到那妖精的门首,约摸有四百余里。”
菩萨闻听,即命住下祥云,在那山头上念一声“唵”字咒语,只见那山左山右,走出许多神鬼,却乃是本山土地众神,都到菩萨宝莲座下磕头。
菩萨道:“你们俱莫惊张,我今来擒此魔王。你与我把这团围打扫干净,要三百里远近地方,不许一个生灵在地。将那窝中小兽,窟内雏虫,都送在巅峰之上安生。”众神遵依而退。须臾间,又来回复,菩萨道:“既然干净,俱各回祠。”遂把净瓶扳倒,唿喇喇倾出水来,就如雷响。真个是:漫过山头如海势,冲开石壁似汪洋。黑雾涨天全水气,沧波影日晃寒光。遍崖海风冲玉浪,满海长出金玉莲。菩萨大展降魔法,袖中取出定身禅。化做落伽仙景界,真如南海一般般。秀蒲挺出昙花嫩,香草舒开贝叶鲜。紫竹几竿鹦鹉歇,青松数簇鹧鸪喧。万迭波涛连四野,只闻风吼水漫天。
孙大圣见了,暗中赞叹道:“果然是一个大慈大悲的菩萨!若老孙有此法力,将瓶儿望山一倒,管什么禽兽蛇虫呢!”
菩萨叫:“悟空,伸手过来。”行者即忙敛袖,将左手伸出。菩萨拔杨柳枝,蘸甘露,把他手心里写一个迷字,叫他:“捏着拳头,快去与那妖精去索战,许败不许胜。败将来我这跟前,我自有法力收他。”
行者领命,返云光,径来至洞口,一只手使拳,一只手使棒,高叫道:“妖怪开门!”那些小妖,又进去报道:“孙行者又来了!”
些许不见动静,洞门紧关。行者叫道:“好儿子!把老子赶在门外,还不开门!”小妖又去报。
行者叫两次,见不开门,心中大怒,举铁棒,将门一下打了一个窟窿。慌得那小妖跌将进去报道。
妖王急纵身跳将出来,挺长枪,对行者骂道:“这猴子,老大不识抬举!我让你得些便宜,你还不知尽足,又来欺我!打破我门,你该个什么罪名?”
大圣道:“我儿,你赶老子出门,你该个什么罪名?”那妖王羞怒,绰长枪劈胸便刺;这行者举铁棒,架隔相还。一番搭上手,斗经四五个回合,行者捏着拳头,拖着棒,败将下来。那妖王立在山前道:“我要刷洗唐僧去呢!”
大圣道:“好儿子,天看着你呢!你来!”那妖精闻听,愈加嗔怒,喝一声,赶到面前,挺枪又刺。这行者轮棒又战几合,败阵又走。那妖王骂道:“猴子,你在前有二三十合的本事,你怎么如今正斗时就要走了,为何?”
大圣笑道:“贤郎,老子怕你放火。”妖精道:“我不放火了,你上来。”
大圣道:“既不放火,走开些,好汉子莫在家门前打人。”那妖精不知是诈,真个举枪又赶。行者拖了棒,放了拳头,那妖王着了迷乱,只情追赶。前走的如流星过度,后走的如弩箭离弦。
不一时,望见那菩萨了。大圣道:“妖精,我怕你了,你饶我吧。你如今赶至南海观音菩萨处,怎么还不回去?”
那妖王不信,咬着牙,只管赶来。行者将身一晃,藏在那菩萨的神光影里。这妖精见没了行者,走近前,睁圆眼,对菩萨道:“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么?”
菩萨不答应。妖王拈转长枪喝道:“咄!你是孙行者请来的救兵么?”
菩萨也不答应。妖精望菩萨劈心刺一枪来,那菩萨化道金光,径走上九霄空内。行者跟定道:“菩萨,你好欺伏我罢了!那妖精再三问你,你怎么推聋装哑,不敢做声,被他一枪搠走了,却把那个莲台都丢下耶!”菩萨只叫:“莫言语,看他再要怎的。”
此时行者与木吒皆在空中,并肩同看。只见那妖呵呵冷笑道:“泼猴头,错认了我了!他不知把我圣婴当作个什么人。几番战我不过,又去请个什么脓包菩萨来,却被我一枪,搠得无形无影去了,又把个宝莲台儿丢了,且等我上去坐坐。”好妖精,他也学菩萨,盘手盘脚的,坐在当中。
行者看见道:“好!好!好!莲花台儿好送人了!”菩萨道:“悟空,你又说什么?”
大圣道:“说什么?莲台送了人了!那妖精坐放臀下,终不得你还要呢?”
菩萨道:“正要他坐呢。”
大圣道:“他的身躯小巧,比你还坐
得稳当。”
菩萨叫:“莫言语,且看法力。”他将杨柳枝往下指定,叫一声“退!”只见那莲台花彩俱无,祥光尽散,原来那妖王坐在刀尖之上。即命木吒:“使降妖杵,把刀柄儿打打去来。”那木吒按下云头,将降魔杵,如敲墙一般,敲了有千百余下。那妖精,穿通两腿刀尖出,血流成汪皮肉开。好怪物,你看他咬着牙,忍着痛,且丢了长枪,用手将刀乱拔。
行者道:“菩萨啊,那怪物不怕痛,还拔刀呢。”
菩萨见了,唤上木吒,“且莫伤他生命。”却又把杨柳枝垂下,念声“唵”字咒语,那天罡刀都变做倒须钩儿,狼牙一般,莫能褪得。那妖精却才慌了,扳着刀尖,痛声苦告道:“菩萨,我弟子有眼无珠,不识你广大法力。千乞垂慈,饶我性命!再不敢恃恶,愿入法门戒行。”
菩萨闻听,却与二行者、白鹦哥低下金光,到了妖精面前,问道:“你可受吾戒行么?”
妖王点头滴泪道:“若饶性命,愿受戒行。”
菩萨道:“你可入我门么?”妖王道:“果饶性命,愿入法门。”
菩萨道:“既如此,我与你摩顶受戒。”就袖中取出一把金剃头刀儿,近前去,把那怪分顶剃了几刀,剃作一个太山压顶,与他留下三个顶搭,挽起三个窝角揪儿。
行者在旁笑道:“这妖精大晦气!弄得不男不女,不知象个什么东西!”菩萨道:“你今既受我戒,我却也不慢你,称你做善财童子,如何?”
那妖点头受持,只望饶命。菩萨却用手一指,叫声“退!”撞的一声,天罡刀都脱落尘埃,那童子身躯不损。菩萨叫:“惠岸,你将刀送上天宫,还你父王,莫来接我,先到普陀岩会众诸天等候。”那木吒领命,送刀上界,回南海。
那童子野性不定,见那腿疼处不疼,臀破之处不破,头挽了三个揪儿,他走去绰起长枪,望菩萨道:“哪里有什么真法力降我!原来是个掩样术法!我才不受什么戒,看枪!”望菩萨劈脸刺来。恨得个行者轮铁棒要打,菩萨只叫:“莫打,我自有惩治。”却又袖中取出一个金箍来道:“这宝贝原是我佛如来赐我往东土寻取经人的金紧禁三个箍儿。紧箍儿,先与你戴了,禁箍儿,收了守山大神,这个金箍儿,未曾舍得与人,今观此怪无礼,与他吧。”
好菩萨,将箍儿迎风一晃,叫声“变!”即变作五个箍儿,望童子身上抛了去,喝声“着!”一个套在他头顶上,两个套在他左右手上,两个套在他左右脚上。
菩萨道:“悟空,走开些,等我念念《金箍咒》。”
行者慌了道:“菩萨呀,请你来此降妖,如何却要咒我?”
菩萨道:“这篇咒,不是《紧箍咒》咒你的,是《金箍咒》咒那童子的。”行者却才放心,紧随左右,听得他念咒。
菩萨捻着诀,默默的念了几遍,那妖精搓耳揉腮,攒蹄打滚。正是:一句能通遍沙界,广大无边法力深。
那菩萨念了几遍,才住口,那妖精就不疼了。又正性起身看处,颈项里与手足上都是金箍,勒得疼痛,便就除那箍儿时,莫想褪得动分毫,这宝贝已此是见肉生根,越抹越痛。
大圣笑道:“我那乖乖,菩萨怕你养不大,与你戴个颈圈镯头呢。”
那童子闻此言,又生烦恼,就此绰起枪来,望行者乱刺。行者急闪身,立在菩萨后面,叫:“念咒!念咒!”
那菩萨将杨柳枝儿,蘸了一点甘露洒将去,叫声“合!”只见他丢了枪,一双手合掌当胸,再也不能开放,至今留了一个观音扭,即是此意。
那童子开不得手,拿不得枪,方知是法力深微,没奈何,才纳头下拜。菩萨念动真言,把净瓶敧倒,将那一海水,依然收去,更无半点存留,对大圣道:“悟空,这妖精已是降了,却只是野心不定,等我叫他一步一拜,只拜到落伽山,方才收法。你如今快早去洞中,救你师父去来!”
行者转身叩头道:“有劳菩萨远涉,弟子当送一程。”
菩萨道:“你不必送,恐怕误了你师父性命。”
行者闻听,欢喜叩别。
却说那沙僧久坐林间,盼望行者不到,将行李捎在马上,一只手执着降妖宝杖,一只手牵着缰绳,出松林向南观看。只见行者欣喜而来。沙僧迎着道:“哥哥,你怎么去请菩萨,此时才来!急死我了!”
大圣道:“你还做梦呢,老孙已请了菩萨,降了妖怪。”行者将菩萨的法力,备陈了一遍。沙僧十分欢喜道:“救师父去!”他两个才跳过涧去,闯到门前,拴下马匹,举兵器齐打入洞里,剿净了群妖,解下皮袋,放出八戒来。那呆子谢了大圣道:“哥哥,那妖精在哪里?等我去筑他几钯,出出气来!”
大圣道:“且寻师父去。”三人径至后边,只见师父赤条条捆在院中哭呢。沙僧连忙解绳,行者即取衣服穿上,三人跪在面前道:“师父吃苦了。”
三藏谢道:“贤徒啊,多累你等,怎降得妖魔?”行者又将请菩萨、收童子之言,备陈一遍。三藏听得,即忙跪下,朝南礼拜。
大圣道:“不永谢她,转是我们与他作福,收了一个童子。”叫沙僧将洞内宝物收了,且寻米粮,安排斋饭,管待了师父。那长老得性命全亏孙大圣,取真经只靠美猴精。
师徒们出洞来,攀鞍上马,找大路,笃志投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