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们在路上,不用半日,早望见城池相近,三藏道:“悟空,前面想必是乌鸡国了。”
大圣道:“正是,我们快赶进城干事。”
师徒进得城来,只见街市上人物齐整,风光闹热,早又见凤阁龙楼,十分壮丽,只见:海外宫楼如上邦,人间歌舞若前唐。花迎宝扇红云绕,日照鲜袍翠雾光。孔雀屏开香霭出,珍珠帘卷彩旗张。太平景象真堪贺,静列多官没奏章。
三藏下马道:“徒弟啊,我们就此进朝倒换关文,省得又拢那个衙门费事。”
大圣道:“说得有理,我兄弟们都进去,人多才好说话。”
唐僧道:“都进去,莫要撒村,先行了君臣礼,然后再讲。”
大圣道:“行君臣礼,就要下拜呢。”
三藏道:“正是,要行五拜三叩头的大礼。”
大圣笑道:“师父不济,若是对他行礼,诚为不智。你且让我先走到里边,自有处置。等他若有言语,让我对答。我若拜,你们也拜;我若蹲,你们也蹲。”你看那惹祸的猴王,引至朝门,与阁门大使言道:“我等是东土大唐驾下差来上西天拜佛求经者,今到此倒换关文,烦大人转达,是不误善果。”
那黄门官即入端门,跪下丹墀启奏道:“朝门外有五众僧人,言是东土唐国钦差上西天拜佛求经,今至此倒换关文,不敢擅入,现在门外听宣。”
那国王正是青狮所变,闻听即令传宣。唐僧却同入朝门里面,那回生的国主随行。正行间,忍不住腮边堕泪,心中暗道:“可怜!我的铜斗儿江山,铁围的社稷,谁知被他阴占了!”
大圣道:“陛下切莫伤感,恐走漏消息。这棍子在我耳朵里跳呢,如今决要见功,管取打死妖魔,扫荡邪物,这江山不久就还归你。”
那君王不敢违言,只得扯衣揩泪,舍死相生,径来到金銮殿下。又见那两班文武,四百朝官,一个个威严端肃,像貌轩昂。这行者引唐僧站立在白玉阶前,挺身不动,那阶下众官,无不悚惧,道:“这和尚十分愚浊!怎么见我王便不下拜,亦不开言呼祝?喏也不唱一个,好大胆无礼!”正说着,那青狮开口问道:“那和尚是哪方来的?”
大圣昂然答道:“我是南赡部洲东土大唐国奉钦差前往西域天竺国大雷音寺拜活佛求真经者,今到此方,不敢空度,特来倒换通关文牒。”
青狮闻说,心中作怒道:“你东土便怎么!我不在你朝进贡,不与你国相通,你怎么见吾抗礼,不行参拜!”
大圣笑道:“我东土古立天朝,久称上国,你们乃下土边邦。自古道,上邦皇帝,为父为君;下邦皇帝,为臣为子。你倒未曾接我,且敢争我不拜?”
青狮大怒,叫文武官:“拿下这野和尚去!”说声叫“拿”,你看那多官一齐踊跃。这行者喝了一声,用手一指,叫:“莫来!”那一指,就使个定身法,众官皆莫能行动,真个是校尉阶前如木偶,将军殿上似泥人。
青狮见他定住了文武多官,急纵身,跳下龙床,就要来拿。猴王暗喜道:“好!正合老孙之意,这一来就是个生铁铸的头,汤着棍子,也打个窟窿!”正动身,不期旁边转出一个救命星来。原来是乌鸡国王的太子,急上前扯住那魔王的朝服,跪在面前道:“父王息怒。”青狮问:“孩儿怎么说?”
太子道:“启父王得知,三年前闻得人说,有个东土唐朝驾下钦差圣僧往西天拜佛求经,不期今日才来到我邦。父王尊性威烈,若将这和尚拿去斩首,只恐大唐有日得此消息,必生嗔怒。你想那李世民自称王位,一统江山,心尚未足,又兴过海征伐。若知我王害了他御弟圣僧,一定兴兵发马,来与我王争敌。奈何兵少将微,那时悔之晚矣。父王依儿所奏,且把那四个和尚,问他个来历分明,先定他一段不参王驾,然后方可问罪。”原来太子小心,恐怕来伤了唐僧,故意留住妖魔,更不知行者安排着要打。
青狮闻听信其言,立在龙床前面,大喝一声道:“那和尚是几时离了东土?唐王因何事着你求经?”
大圣昂然而答道:“我师父乃唐王御弟,号三藏。因唐王驾下有一丞相,姓魏名徵,奉天条梦斩泾河老龙。大唐王梦游阴司地府,复得回生之后,大开水陆道场,普度冤魂孽鬼。因我师父敷演经文,广运慈悲,忽得南海观世音菩萨指教来西。我师父大发弘愿,情欣意美,报国尽忠,蒙唐王赐与文牒。那时正是大唐贞观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离了东土,前至两界山,收了我做大徒弟,姓孙,名悟空行者;又到乌斯国界高家庄,收了二徒弟,姓猪,名悟能八戒;流沙河界,又收了三徒弟,姓沙,名悟净和尚;前日在敕建宝林寺,又新收个挑担的行童道人。”
青狮闻听,见果真是孙悟空保护唐僧西行,自己此时孤身一人,没法搜检那唐僧,弄巧计盘诘行者,
怒目问道:“那和尚,你起初时,一个人离东土,又收了四众,那三僧可让,这一道难容。那行童定是拐来的。他叫做什么名字?有度牒是无度牒?拿他上来取供。”
吓得那皇帝战战兢兢道:“师父啊!我却怎么供?”
孙大圣拉他一把道:“你莫怕,等我替你供。”好大圣,趋步上前,对着青狮厉声高叫道:“陛下,这老道是一个瘖痖之人,却又有些耳聋。只因他年幼间曾走过西天,认得道路,他的一节起落根本,我都知晓,望陛下宽恕,待我替他供吧。”
青狮道:“趁早实实的替他供来,免得取罪。”
大圣道:“供罪行童年且迈,痴聋瘖痖家私坏。祖居原是此间人,五载之前遭破败。天无雨,民干坏,君王黎庶都戒斋。焚香沐浴告天公,万里全无云叆叇。百姓饥荒若倒悬,钟南忽降全真怪。呼风唤雨显神通,然后暗将他命害。推下花园水井中,阴侵龙位人难解。幸吾来,功果大,起死回生无挂碍。情愿皈依作行童,与僧同去朝西界。假变君王是道人,道人转是真王代。”
青狮在金銮殿上,闻听这一篇言语,吓得他心头撞小鹿,面上起红云,急忙抽身就要走路,奈何手内无一兵器,转回头,只见一个镇殿将军,腰挎一口宝刀,被孙悟空使了定身法,直挺挺如痴如痖,立在那里,他近前,夺了这宝刀,就驾云头望空而去。气得沙和尚爆躁如雷,猪八戒高声喊叫,埋怨行者是一个急猴子:“你就慢说些儿,却不稳住他了?如今他驾云逃走,却往何处追寻?”
大圣笑道:“兄弟们且莫乱嚷。我等叫那太子下来拜父,嫔后出来拜夫。”却又念个咒语,解了定身法,“叫那多官苏醒回来拜君,方知是真实皇帝,教诉前情,才见分晓,我再去寻他。好大圣,吩咐八戒、沙僧:“好生保护他君臣父子嫔后与我师父!”只听说声去,就不见形影。他原来跳在九霄云里,睁眼四望,看那青狮行踪呢。只见那青狮果逃了性命,径往东北上走。大圣赶得将近,喝道:“那怪物,哪里去!老孙来了!”
青狮急回头,掣出宝刀,高叫道:“孙行者,你好无赖!我来占别人的帝位,与你无干,你怎么来抱不平,泄漏我的机密!”
大圣呵呵笑道:“我把你大胆的泼怪!皇帝又许你做?你既知我是老孙,就该远遁;怎么还刁难我师父,要取什么供状!适才那供状是也不是?你不要走!好汉吃我老孙这一棒!” 青狮侧身躲过,掣宝刀劈面相还。他两个搭上手,这一场好杀,真是:猴王猛,狮王强,刀迎棒架敢相当。一天云雾迷三界,只为当朝立帝王。他两个战经数合,那青狮抵不住猴王,急回头复从旧路跳入城里,闯在白玉阶前两班文武丛中,摇身一变,即变得与唐三藏一般模样,并搀手,立在阶前。
这大圣赶上,就欲举棒来打,青狮道:“徒弟莫打,是我!”急掣棒要打那个唐僧,却又道:“徒弟莫打,是我!”一样两个唐僧,实难辨认。
大圣心中暗道:“倘若一棒打死妖怪变的唐僧,这个也成了功果;假若一棒打死我的真实师父,却怎么好!”只得停手,叫八戒、沙僧问道:“果然哪一个是怪,哪一个是我的师父?你指与我,我好打他。”
八戒道:“你在半空中相打相嚷,我瞥瞥眼就见两个师父,也不知谁真谁假。”
大圣闻听,捻诀念声咒语,叫那护法诸天、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驾伽蓝、当坊土地、本境山神道:“老孙至此降妖,妖魔变作我师父,气体相同,实难辨认。你们暗中知会者,请师父上殿,让我擒魔。”原来那妖怪善腾云雾,听得行者言语,急撒手跳上金銮宝殿。这行者举起棒望唐僧就打。可怜!若不是唤那几位神来,这一下,就是二千个唐僧,也打为肉酱!多亏众神架住铁棒道:“大圣,那怪会腾云,先上殿去了。”行者赶上殿,他又跳将下来扯住唐僧,在人丛里又混了一混,依然难认。
大圣心中不快,又见那八戒在旁冷笑,大圣大怒道:“你这夯货怎的?如今有两个师父,你有得叫,有得应,有得服侍呢,你这般欢喜得紧!”
八戒笑道:“哥啊,说我呆,你比我又呆呢!师父既不认得,何劳费力?你且忍些头疼,叫我师父念念那咒语,我与沙僧各搀一个听着。若不会念的,必是妖怪,有何难?”
大圣道:“兄弟,亏你也,正是,那咒语只有三人记得。原是我佛如来心苗上所发,传与观世音菩萨,菩萨又传与我师父,便再没人知道。也罢,师父,念念。”真个那唐僧就念起来。那青狮怎么知得,口里胡哼乱哼。八戒道:“这哼的却是妖怪了!”他放了手,举钯就筑。
青狮纵身跳起,踏着云头便走。好八戒,喝一声,也驾云头赶上,慌得那沙和尚丢了唐僧,也掣出宝杖来打,唐僧才停了咒语。
孙大圣忍着头疼
,揝着铁棒,赶在空中。呀!这一场,三个狠和尚,围住一个青狮精。青狮被八戒沙僧使钉钯宝杖左右攻住了,大圣笑道:“我要再去,当面打他,他却有些怕我,只恐他又走了。等我老孙跳高些,与他个捣蒜打,结果了他吧。”
这大圣纵祥光,起在九霄,正欲下个切手,只见那东北上,一朵彩云里面,厉声叫道:“孙悟空,且休下手!”行者回头看处,原来文殊菩萨,急收棒,上前施礼道:“菩萨,哪里去?”
文殊道:“我来替你收这个妖怪的。”
大圣谢道:“累烦了。”那菩萨袖中取出照妖镜,照住了那怪的原身。行者才招呼八戒、沙僧齐来见了菩萨。却将镜子里看处,那青狮生得好不凶恶:眼似琉璃盏,头若炼炒缸。浑身三伏靛,四爪九秋霜。搭拉两个耳,一尾扫帚长。青毛生锐气,红眼放金光。匾牙排玉板,圆须挺硬枪。镜里观真象,原是文殊一个狮猁王。
大圣道:“菩萨,这是你座下的一个青毛狮子,却怎么走来成精,你就不收服他?”
菩萨道:“悟空,他不曾走,他是佛旨差来的。”
大圣道:“这畜类成精,侵夺帝位,还奉佛旨差来。似老孙保唐僧受苦,就该领几道敕书!”
菩萨道:“你不知道;当初这乌鸡国王,好善斋僧,佛差我来度他归西,早证金身罗汉。因是不可原身相见,变做一种凡僧,问他化些斋供。被吾几句言语相难,他不识我是个好人,把我一条绳捆了,送在那御水河中,浸了我三日三夜。多亏六甲金身救我归西,奏与如来、如来将此怪令到此处推他下井,浸他三年,以报吾三日水灾之恨。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今得你们来此,成了功绩。”
大圣道:“你虽报了什么一饮一啄的私仇,但那怪物不知害了多少人了。”
菩萨道:“也不曾害人,自他到后,这三年间,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何害人之有?”
大圣道:“固然如此,但只三宫娘娘,与他同眠同起,点污了她的身体,坏了多少纲常伦理,还叫做不曾害人?”
菩萨道:“点污她不得,他是个骟了的狮子。”
八戒闻听,走上近前,就摸了一把,笑道:“这妖精真个是糟鼻子不吃酒——枉担其名了!”
大圣道:“既是如此,收了去吧。若不是菩萨亲自来,决不饶他性命。”
那菩萨却念个咒,喝道:“畜生,还不皈正,更待何时!” 青狮才现了原身。菩萨放莲花罩定妖魔,坐在背上,踏祥光辞了行者。径转五台山去,宝莲座下听经。
那孙大圣兄弟三人,按下云头,径至朝内,只见那君臣储后,几班儿拜接谢恩。行者将菩萨降魔收怪的那一节,陈诉与他君臣听了,一个个顶礼不尽。正都在贺喜之间,又听得黄门官来奏:“主公,外面又有四个和尚来了。”八戒慌了道:“哥哥,莫是妖精弄法,假捏文殊菩萨哄了我等,却又变作和尚,来与我们斗智呢?”
大圣道:“岂有此理!”即命宣进来看。众文武传令,着他进来。行者看时,原来是那宝林寺僧人,捧着那冲天冠、碧玉带、赭黄袍、无忧履进来了。
行者大喜道:“来得好!来得好!”且教道人过来,摘下包巾,戴上冲天冠;脱了布衣,穿上赭黄袍;解了绦子,系上碧玉带;褪了僧鞋,登上无忧履。叫太子拿出白玉圭来,给他执在手里,早请上殿称孤,正是自古道:“朝廷不可一日无君。”
那皇帝哪里肯坐,哭啼啼跪在阶心道:“我已死三年,今蒙师父救我回生,怎么又敢妄自称尊?请那一位师父为君,我情愿领妻子城外为民足矣。”那三藏哪里肯受,一心只是要拜佛求经。又请行者,大圣笑道:“不瞒列位说,老孙若肯做皇帝,天下万国九州皇帝,都做遍了。只是我们做惯了和尚,是这般懒散。若做了皇帝,就要留头长发,黄昏不睡,五鼓不眠,听有边报,心神不安;见有灾荒,忧愁无奈。我们怎么弄得惯?你还做你的皇帝,我还做我的和尚,修功行去。”
那国王苦让不过,只得上了宝殿,南面称孤,大赦天下,封赠了宝林寺僧人回去。却才开东阁,筵宴唐僧,一壁厢传旨宣召丹青,写下唐师徒四位喜容,供养在金銮殿上。
师徒们安了邦国,不肯久停,欲辞王驾投西。那皇帝与三宫妃后、太子诸臣,将镇国的宝贝,金银缎帛,献与师父酬恩。那三藏分毫不受,只是倒换关文,催悟空等背马早行。那国王很不过意,摆整朝銮驾请唐僧上坐,着两班文武引导,他与三宫妃后并太子一家儿,捧毂推轮,送出城廓,却才下龙辇,与众相别。
国王道:“师父啊,到西天经回之日,是必还到寡人界内一顾。”
三藏道:“弟子领命。”那皇帝阁泪汪汪,遂与众臣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