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闻听太子所言,嘻笑不绝。太子再问不答,只是嘻笑。
太子怒道:“这厮当言不言,为何这样嘻笑?”
大圣又道:“还有许多话呢!奈何左右人众,不是说话处。”太子见他言语有因,将袍袖一展,叫军士且退。那驾上官将,急传令,将三千人马,都出门外住札。此时殿上无人,太子坐在上面,长老立在前边,左手旁立着行者。本寺诸僧皆退,大圣才正色上前道:“殿下,化风去的是你生身之父母,见坐位的,是那祈雨的全真。”
太子道:“胡说!胡说!我父自全真去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照依你说,就不是我父王了。还是我年孺,容得你;若我父王听见你这番话,拿了去,碎尸万段!”把行者咄的喝下来。
大圣对唐僧道:“如何?我说他不信,果然!果然!如今却拿那宝贝进与他,倒换关文,往西方去吧。”
三藏即将红匣子递给行者。行者接过来,将身一抖,那匣子猝然不见了,原是他毫毛变的,被他收上身去。却将白玉圭双手捧上,献与太子。
太子见了道:“好和尚!好和尚!你五年前本是个全真,来骗了我家的宝贝,如今又装做和尚来进献!”叫:“拿了!”一声传令,把长老吓得慌忙指着大圣道:“你这猢狲!专撞空头祸,带累我呢!”
大圣近前一齐拦住道:“休嚷!莫走了风!我不叫做立帝货,还有真名呢。”
太子怒道:“你上来!我问你个真名字,好送法司定罪!”
大圣道:“我是那长老的大徒弟,名唤悟空孙行者,因与我师父上西天取经,昨宵到此觅宿。我师父夜读经卷,至三更时分得一梦,梦见你父王道,他被那全真欺害,推在御花园八角琉璃井内,全真变作他的模样。满朝官不能知,你年幼亦无分晓,禁你入宫,关了花园,大端怕漏了消息。你父王今夜特来请我降魔,我恐不是妖邪,自空中看了,果然是个妖精。正要动手拿他,不期你出城打猎。你箭中的玉兔,就是老孙。老孙把你引到寺里,见师父,诉此衷肠,句句是实。你既然认得白玉圭,怎么不念鞠养恩情,替亲报仇?”
那太子闻听,惨慽伤愁道:“若不信此言语,他却有三分真实;若信了,怎奈殿上见是我父王?”这才是进退两难心问口,三思忍耐口问心。
大圣见他疑惑不定,又上前道:“殿下不必心疑,请殿下驾回本国,问你国母娘娘一声,看他夫妻恩爱之情,比三年前如何。只此一问,便知真假了。”
那太子回心道:“正是!且待我问我母亲去来。”他跳起身,笼了玉圭就走。
大圣扯住道:“你这些人马都回,却不走漏消息,我难成功?但要你单人独马进城,不可扬名卖弄,莫入正阳门,须从后宰门进去。到宫中见你母亲,切休高声大气,须是悄语低言。恐那怪神通广大,一时走了消息,你娘儿俩性命俱难保。”
太子谨遵叫命,出山门吩咐将官:“稳在此札营,不得移动。我有一事,待我去了就来一同进城。”看他:指挥号令屯军士,上马如飞即转城。
许久,那太子又独自入山门,整束衣冠,拜请大圣。猴王从正殿摇摇摆摆走来,太子双膝跪下道:“师父,我来了。”
大圣见状上前搀住道:“请起,你到城中,可曾问谁么?”
太子道:“问了母亲来。我问我母,三年前夫妻宫里之事与后三年恩爱是否相同,母亲喝退左右,眼中滴泪声道:‘这桩事,孩儿不问,到九泉之下,也不得明白。三载之前温又暖,三年之后冷如冰。枕边切切将言问,他说老迈身衰事不兴!’四更时分,她也做了一梦,梦见父王水淋淋的,站在跟前,亲说他死了,鬼魂拜请了唐僧降假皇帝,救他前身。命我来请圣僧,扫荡妖氛,辨明邪正,庶报父王养育之恩。”
大圣微微笑道:“若是那般冷啊,想是个什么冰冷的东西变的。不要紧!不要紧!等我老孙与你扫荡。却只是今日晚了,不好行事。你先回去,待明早我来。”
太子跪地叩拜道:“师父,我只在此伺候,到明日同师父一路去吧。”
大圣道:“不好!不好!若是与你一同入城,那怪物生疑,不说是我撞着你,却说是你请老孙,却不惹他反倒怪你?”
太子道:“我如今进城,他也怪我。”
大圣道:“怪你什么?”
太子道:“我自早朝蒙差,带领若干人马鹰犬出城,今一日更无一件野物,怎么见驾?若问我个不才之罪,监陷羑里,你明日进城,却将何倚?况那班部中更没个相知人。”
大圣道:“这不要紧!你肯早说,却
不寻下些等你?”好大圣!就在太子面前,显个手段,将身一纵,跳在云端里,捻着诀,念一声“唵蓝净法界”的真言,拘得那山神土地在半空中施礼道:“大圣,呼唤小神,有何使令?”
大圣道:“老孙保护唐僧到此,欲拿邪魔,奈何那太子打猎无物,不敢回朝。问你们讨个人情,快将獐鹿兔,走兽飞禽,各寻些来,打发他回去。”
山神土地闻听,敢不承命?又问各要多少。
大圣道:“不拘多少,取些来便罢。”那各神即着本处阴兵,刮一阵聚兽阴风,捉了些野鸡山雉,角鹿肥獐,狐獾狢兔,虎豹狼虫,共有百千余只,献给大圣。
大圣道:“老孙不要,你可把他都捻就了筋,单摆在那四十里路上两旁,叫那些人不纵鹰犬,拿回城去,算你们之功。”
众神依言,散了阴风,摆在左右。大圣才按云头,对太子道:“殿下请回,路上已有物了,你自收去。”太子见他在半空中弄此神通,如何不信,只得叩头拜别,出山门传了令,叫军士们回城。只见那路旁果有无限的野物,军士们不放鹰犬,一个个皆着手擒捉喝采,都道是千岁殿下的洪福,怎知是老孙的神功?听凯歌声唱,一拥回城。
这大圣保护了三藏,那本寺中的和尚,见他们与太子这样绸缪,怎不恭敬?却又安排斋供,管待了唐僧,依然还歇在禅堂里。将近有一更时分,大圣心中有事,急睡不着。他一骨碌爬起来,到唐僧床前叫:“师父。”此时长老还未睡呢,他晓得行者会失惊打怪的,推睡不应。行者摸着他的光头,乱摇道:“师父怎睡着了?”唐僧怒道:“这个顽皮!这早晚还不睡,吆喝什么?”
大圣道:“师父,有一桩事儿和你计较计较。”长老道:“什么事?”
大圣道:“我日间与那太子夸口,说我的手段比山还高,比海还深,拿那妖精如探囊取物一般,伸了手去就拿将转来,却也睡不着,想起来,有些难呢。”唐僧道:“你说难,便就不拿了吧。”
大圣道:“拿是还要拿,只是理上不顺。”
唐僧道:“这猴头乱说!妖精夺了人君位,怎么叫做理上不顺!”
大圣道:“你老人家只知念经拜佛,打坐参禅,那曾见那萧何的律法?常言道,拿贼拿赃。那怪物做了三年皇帝,又不曾走了马脚,漏了风声。他与三宫妃后同眠,又和两班文武共乐,我老孙就有本事拿住他,也不好定个罪名。”
唐僧道:“怎么不好定罪?”
大圣道:“他就是个没嘴的葫芦,也与你滚上几滚。他敢道:我是乌鸡国王,有什么逆天之事,你来拿我?将甚执照与他折辩?”
唐僧道:“凭你怎么裁处?”
大圣笑道:“老孙的计已成了,只是干碍着你老人家,有些儿护短。”
唐僧道:“我怎么护短?”
大圣道:“八戒生得夯,你有些偏向他。”
唐僧道:“我怎么向他?”
大圣道:“你若不向他,如今把胆放大些,与沙僧只在这里。待老孙与八戒趁此时先入那乌鸡国城中,寻着御花园,打开琉璃井,把那皇帝尸首捞将上来,包在我们包袱里。明日进城,且不管什么倒换文牒,见了那怪,掣棍子就打。他但有言语,就将骨榇与他看,说你杀的是这个人!却教太子上来哭父,皇后出来认夫,文武多官见主,我老孙与兄弟们动手。这才是有对头的官事好打。”
唐僧闻听喜道:“只怕八戒不肯去。”
大圣笑道:“如何?我说你护短,你怎么就知他不肯去?你只象我叫你时不答应,半个时辰便了!我这去,但凭三寸不烂之舌,莫说是猪八戒,就是猪九戒,也有本事叫他跟着我走。”
唐僧道:“也罢,随你去叫他。”
大圣离了师父,径到八戒床边,叫:“八戒!八戒!”那呆子是走路辛苦的人,丢倒头只情打呼,哪里叫得醒?行者揪着耳朵,抓着鬃,把他一拉,拉起来,叫声“八戒。”那呆子还打棱挣,大圣又叫一声,呆子道:“睡了罢,莫玩!明日要走路呢!”
大圣道:“不是玩,有一桩买卖,我和你做去。”
八戒道:“什么买卖?”
大圣道:“你可曾听得那太子说么?”
八戒道:“我不曾见面,不曾听见说什么。”
大圣说:“那太子告诵我说,那妖精有件宝贝,万夫不当之勇。我们明日进朝,不免与他争敌,倘那怪执了宝贝,降倒我们,却不反成不美,我想着打人不过,不如先下手。我和你去偷他的来,却不是好?”
八戒道:“哥哥,你哄我去做贼呢。这个买卖,我也
去得,果是晓得实实的帮寸,我也与你讲个明白:偷了宝贝,降了妖精,我却不奈烦什么小家罕气的分宝贝,我就要了。”
大圣道:“你要作什么?”
八戒道:“我不如你们乖巧能言,人面前化得出斋来,老猪身子又夯,言语又粗,不能念经,若到那无济无生处,可好换斋吃么!”
大圣道:“老孙只要图名,哪里图什么宝贝,就与你罢便了。”那呆子听见说都与他,他就满心欢喜,一骨碌爬将起来,套上衣服,就和行者走路。这正是清酒红人面,黄金动道心。两个密密的开了门,躲离三藏,纵祥光,径奔那城。
不多时到了,按落云头,只听得楼头方二鼓了。大圣道:“兄弟,二更时分了。”
八戒道:“正好!正好!人都在头觉里正浓睡。”二人不奔正阳门,径到后宰门首,只听得梆铃声响。
大圣道:“兄弟,前后门皆紧急,如何入得?”
八戒道:“那见做贼的从门里走么?瞒墙跳过便罢。”
大圣依言,将身一纵,跳上里罗城墙,八戒也跳上去。二人潜入里面,找着门路,径寻那御花园。正行时,只见有一座三檐白簇的门楼,上有三个亮灼灼的大字,映着那星月光辉,乃是御花园。行者近前看了,有几重封皮,公然将锁门锈住了,即命八戒动手。那呆子掣铁钯,尽力一筑,把门筑得粉碎。行者先举步插入,忍不住跳将起来,大呼小叫,吓得八戒上前扯住道:“哥呀,害杀我也!那见做贼的乱嚷,似这般吆喝!惊醒了人,把我们拿住,发到官司,就不该死罪,也要解回原籍充军。”
大圣道:“兄弟啊,你却不知我发急为何,你看这:“彩画雕栏狼狈,宝妆亭阁敧歪。莎汀蓼岸尽尘埋,芍药荼蘼俱败。茉莉玫瑰香暗,牡丹百合空开。芙蓉木槿草垓垓,异卉奇葩壅坏。巧石山峰俱倒,池塘水涸鱼衰。青松紫竹似干柴,满路茸茸蒿艾。丹桂碧桃枝损,海榴棠棣根歪。桥头曲径有苍苔,冷落花园境界!”
八戒道:“且叹他做什么?快干我们的买卖去来!”
大圣虽然感慨,却留心想起唐僧的梦来,说芭蕉树下方是井。正行处,果见一株芭蕉,生得茂盛,比众花木不同,真是:一种灵苗秀,天生体性空。枝枝抽片纸,叶叶卷芳丛。翠缕千条细,丹心一点红。凄凉愁夜雨,憔悴怯秋风。长养元丁力,栽培造化工。缄书成妙用,挥洒有奇功。凤翎宁得似,鸾尾迥相同。薄露瀼瀼滴,轻烟淡淡笼。青阴遮户牖,碧影上帘栊。不许栖鸿雁,何堪系玉骢。霜天形槁悴,月夜色朦胧。仅可消炎暑,犹宜避日烘。愧无桃李色,冷落粉墙东。
大圣道:“八戒,动手么!宝贝在芭蕉树下埋着呢。”那呆子双手举钯,筑倒了芭蕉,然后用嘴一拱,拱了有三四尺深,见一块石板盖住。呆子欢喜道:“哥呀!造化了!果有宝贝,是一片石板盖着呢!不知是坛子盛着,是柜子装着呢。”
大圣道:“你掀起来看看。”那呆子果又一嘴,拱开看处,又见有霞光灼灼,白气明明。
八戒笑道:“造化!造化!宝贝放光呢!”又近前细看时,呀!原来是星月之光,映得那井中水亮。
八戒道:“哥呀,你但干事,便要留根。”
大圣道:“我怎留根?”
八戒道:“这是一眼井。你在寺里,早说是井中有宝贝,我却带将两条捆包袱的绳来,怎么作个法儿,把老猪放下去。如今空手,这里面东西,怎么得下去上来呢?”
大圣道:“你下去么?”
八戒道:“正是要下去,只是没绳索。”
大圣笑道:“你脱了衣服,我与你个手段。”
八戒道:“有什么好衣服?解了这直裰子就是了。”
好大圣,把金箍棒拿出来,两头一扯,叫“长!”足有七八丈长。叫:“八戒,你抱着一头,把你放下井去。”
八戒道:“哥呀,放便放下去,若到水边,就住了吧。”
大圣道:“我晓得。”那呆子抱着铁棒,被行者轻轻提将起来,将他放下去。
不多时,八戒被放至水边,八戒道:“到水了!”大圣听见他说,却将棒往下一按。那呆子扑通的一个没头蹲,丢了铁棒,便就负水,口里哺哺的嚷道:“这天杀的!我说到水莫放,他却就把我一按!”
大圣擎上棒来,笑道:“兄弟,可有宝贝么?”
八戒道:“见什么宝贝,只是一井水!”
大圣道:“宝贝沉在水底下呢,你下去摸一摸来。”
那呆子果真深知水性,就打个猛子,潜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