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和八戒二人叫门,那里有一老者,带几个年幼的农夫,叉钯扫帚一齐前来,问道:“什么人?什么人?”
大圣躬身道:“我们是东土大唐圣僧的徒弟,因往西方拜佛求经,路过此山,被黄风大王拿了我师父去了,我们还未曾救得。天色已晚,特来府上告借一宵,万望方便方便。”
那老者答礼道:“失迎,失迎。此间乃云多人少之处,却才闻听叫门,恐怕是妖狐老虎及山中强盗等类,故此小介愚顽,多有冲撞,不知是二位长老。请进,请进。”
他兄弟们牵马挑担而入,径至里边,拴马歇担,与庄老拜见叙坐。又有苍头献茶,茶罢捧出几碗胡麻饭。饭毕,命设铺就寝,行者道:“不睡还可,敢问善人,贵地可有卖眼药的?”老者道:“是哪位长老害眼?”
大圣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们出家人,自来无病,从不晓得害眼。”
老人道:“既不害眼,为何讨药?”
大圣道:“我们今天在黄风洞口救我师父,不期被那怪将一口风喷来,吹得我眼珠酸痛。今有些眼泪汪汪,故此要寻眼药。”
那老者道:“善哉!善哉!你这个长老,小小的年纪,怎么说谎?那黄风大圣风最利害。他那风,比不得什么春秋风、松竹风与那东西南北风。”
八戒道:“想必是夹脑风、羊耳风、大麻风、偏正头风?”
长者道:“不是,不是。他叫做三昧神风。”
大圣道:“怎见得?”
老者道:“那风,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裂石崩崖恶,吹人命即休。你们若遇着他那风吹了呵,还想得活哩!只除是神仙,才能无事。”
大圣道:“果然!果然!我们虽不是神仙,神仙还是我的晚辈,这条命急切难休,却只是吹得我眼珠酸痛!”
那老者道:“既如此说,也是个有来头的人。我这敝处却无卖眼药的,老汉也有些迎风冷泪,曾遇异人传了一方,名唤三花九子膏,能治一切风眼。”
大圣闻听,低头唱喏道:“愿求些,点试,点试。”那老者应承,即走进去,取出一个玛瑙石的小罐子来,拔开塞口,用玉簪儿蘸出少许给行者点上,叫他不得睁开,宁心睡觉,明早就好。点毕,收了石罐,径领小介们退于里面。八戒解包袱,展开铺盖,请行者安置。行者闭着眼乱摸,八戒笑道:“先生,你的明杖呢?”
大圣道:“你这个馕糟的呆子!你照顾我做瞎子哩!”那呆子哑哑的暗笑而睡。大圣坐在铺上,转运神功,直到有三更后,方才睡下。
不觉又是五更将晓,行者抹抹脸,睁开眼道:“果然好药!比往常更有百分光明!”却转头后边望望,呀!哪里有什么房舍窗门,但只见些老槐高柳,兄弟们都睡在那绿莎茵上。
那八戒醒来道:“哥哥,你嚷什么?”
大圣道:“你睁开眼看看。”呆子忽抬头,见没了人家,慌得一毂辘爬将起来道:“我的马哩?”
大圣道:“树上拴的不是?”“行李呢?”行者道:“你头边放的不是?”
八戒道:“这家子无赖。他搬了,怎么就不叫我们一声?通得老猪知道,也好与你送些茶果。想是躲门户的,恐怕里长晓得,却就连夜搬了。噫!我们也忒睡得死!怎么他家拆房子,响也不听见响响?”
大圣嘻嘻的笑道:“呆子,不要乱嚷,你看那树上是个什么纸帖。”
八戒走上前,用手揭了,原来上面四句颂子云:“庄居非是俗人居,护法伽蓝点化庐。妙药与君医眼痛,尽心降怪莫踌躇。”
大圣道:“这伙强神,自换了龙马,一向不曾点他,他倒又来弄虚头!”
八戒道:“哥哥莫扯架子,他怎么伏你点札?”
大圣道:“兄弟,你还不知。这护教伽蓝、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奉菩萨的法旨暗保我师父者。自那日报了名,只为这一向有了你,再不曾用他们,故不曾点札罢了。”
八戒道:“哥哥,他既奉法旨暗保师父,所以不能现身明显,故此点化仙庄,你莫怪他,昨日也亏他与你点眼,又亏他管了我们一顿斋饭,亦可谓尽心,我们去救师父来。”
大圣道:“兄弟说得是。此处到那黄风洞口不远。你且莫
动身,只在林子里看马守担,等老孙去洞里打听打听,看师父下落如何,再与他争战。”
八戒道:“正是这等,讨一个死活的实信。假若师父死了,各人好寻头干事;若是没死,我们好竭力尽心。”
大圣道:“莫乱谈,我去了!”他将身一纵,径到他门首,门尚关着睡觉。行者不叫门,且不惊动妖怪,捻着诀,念个咒语,摇身一变,变做一个花脚蚊虫,真个小巧:扰扰微形利喙,嘤嘤声细如雷。只怕熏烟扑扇,偏怜灯火光辉。轻轻小小,飞入妖精洞里。
只见那把门的小妖,正打鼾睡,行者往他脸上叮了一口,那小妖翻身醒了,道:“我爷呀!好大蚊子!一口就叮了一个大疙瘩!”忽睁眼道:“天亮了。”
又听得吱的一声,二门开了。大圣嘤嘤的飞将进去,只见那老妖吩咐各门上谨慎,一边收拾兵器:“只怕昨日那阵风不曾刮死孙行者,他今日必定还来,来时定叫他一命休矣。”大圣听说,又飞过那厅堂,径来后面。但见层门,关得甚紧,便漫门缝钻将进去,原来是个大空园子,那里定风桩上绳缠索绑着唐僧哩。那师父纷纷泪落,心心只念着悟空、悟能,不知都在何处。大圣停翅,叮在他光头上,叫声“师父”。那长老认得他的声音道:“悟空啊,想死我了!你在哪里叫我哩?”
大圣道:“师父,我在你头上哩。你莫要心焦,少得烦恼,我们务必拿住妖精,方才救得你的性命。”
唐僧道:“徒弟啊,几时才拿得妖精么?”
大圣道:“拿你的那虎怪,已被八戒打死了,只是老妖的风势利害。料着只在今日,管取拿他。你放心莫哭,我去了。”说声去,嘤嘤的飞到前面,只见那老妖坐在上面,正点札各路头目。又见那洞前有一个小妖,把个令字旗磨一磨,撞上厅来报道:“大王,小的巡山,才出门,见一个长嘴大耳朵的和尚坐在林里,若不是我跑得快些,几乎被他捉住。却不见昨日那个毛脸和尚。”
老妖道:“孙行者不在,想必是风吹死了,再不便去哪里求救兵去了!”
众妖道:“大王,若果吹杀了他,是我们的造化,只恐吹不死他,他去请些神兵来,却怎么是好?”
老妖道:“怕他怎的,怕那什么神兵!若还定得我的风势,只除了灵吉菩萨来是,其余何足惧也!”
行者在屋梁上,只听得他这一句言语,不胜欢喜,即抽身飞出,现本相来至林中,叫声“兄弟!”
八戒道:“哥,你往哪里去来?刚才一个打令字旗的妖精,被我赶了去了。”
大圣笑道:“亏你!亏你!老孙变做蚊虫儿,进他洞去探看师父,原来师父被他绑在定风桩上哭呢。是老孙吩咐,叫他莫哭,又飞在屋梁上听了一听。只见那拿令字旗的,喘嘘嘘的,走进去报道:只是被你赶他,却不见我。老妖乱猜乱说,说老孙是风吹杀了,又说是请神兵去了。他却自家供出一个人来,妙!妙!”
八戒道:“他供的是谁?”
大圣道:“他说怕什么神兵,那个能定他的风势!只除是灵吉菩萨来是。但不知灵吉住在何处?”
正商议处,只见大路旁走出一个老公公来。你看他怎么模样:身健不扶拐杖,冰髯雪鬓蓬蓬。金花耀眼意朦胧,瘦骨衰筋强硬。屈背低头缓步,庞眉赤脸如童。看他容貌是人称,却似寿星出洞。八戒望见大喜道:“师兄,常言道,要知山下路,须问去来人。你上前问他一声,如何?”
真个大圣藏了铁棒,放下衣襟,上前叫道:“老公公,问讯了。”那老者半答不答的,还了个礼道:“你是哪里和尚?这旷野处,有何事干?”
大圣道:“我们是取经的圣僧,昨日在此失了师父,特来动问公公一声,灵吉菩萨在哪里住?”老者道:“灵吉在直南上,到那里,还有二千里路。有一山,呼名小须弥山。山中有个道场,是菩萨讲经禅院。你们是取他的经去?”
大圣道:“不是取他的经,我有一事烦他,不知从哪条路去。”
老者用手向南指道:“这条羊肠路就是了。”哄得那孙大圣回头看路,那公公化作清风,寂然不见,只是路旁边下一张简帖,上有四句颂子云:“上复齐天大圣听,老人乃是李长庚。须弥山有飞龙杖,灵吉当年受佛兵。”
大圣执
了帖子,转身下路。八戒道:“哥啊,我们连日造化低了。这两日忏日里见鬼!那个化风去的老儿是谁?”大圣把帖儿递给八戒,念了一遍道:“李长庚是哪个?”
大圣道:“是西方太白金星的名号。”八戒慌得望空下拜道:“恩人!恩人!老猪若不亏金星奏准玉帝,性命也不知化作怎的了!”
大圣道:“兄弟,你却也知感恩。但莫要出头,只藏在这树林深处,仔细看守行李、马匹,等老孙寻须弥山,请菩萨去耶。”
八戒道:“晓得!晓得!你只管快快前去!老猪学得个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
孙大圣跳在空中,纵筋斗云,径往直南上去,果然快速。须臾见一座高山,半中间有祥云出现,瑞霭纷纷,山凹里果有一座禅院,只听得钟磬悠扬,又见那香烟缥缈。大圣直至门前,见一道人,项挂数珠,口中念佛。
大圣道:“道人作揖。”那道人躬身答礼道:“哪里来的老爷?”
大圣道:“这可是灵吉菩萨讲经处么?”道人道:“此间正是,有何话说?”
大圣道:“累烦你老人家与我传答传答:我是东土大唐驾下御弟三藏法师的徒弟,齐天大圣孙悟空行者。今有一事,要见菩萨。”道人笑道:“老爷字多话多,我不能全记。”
大圣道:“你只说是唐僧徒弟孙悟空来了。”道人依言,上讲堂传报。
那菩萨即穿袈裟,添香迎接。这大圣才举步入门,往里观看,只见那满堂锦绣,一屋威严。众门人齐诵《法华经》,老班首轻敲金铸磬。佛前供养,尽是仙果仙花;案上安排,皆是素肴素品。辉煌宝烛,条条金焰射虹霓;馥郁真香,道道玉烟飞彩雾。正是那讲罢心闲方入定,白云片片绕松梢。静收慧剑魔头绝,般若波罗善会高。那菩萨整衣出迓,行者登堂,坐了客位,随命看茶。
大圣道:“茶不劳赐,但我师父在黄风山有难,特请菩萨施大法力降怪救师。”
菩萨道:“我受了如来法令,在此镇押黄风怪。如来赐了我一颗定风丹,一柄飞龙宝杖。当时被我拿住,饶了他的性命,放他去隐性归山,不许伤生造孽,不知他今日欲害令师,有违教令,我之罪。”那菩萨欲留行者,治斋相叙,大圣恳辞,随取了飞龙杖,与大圣一齐驾云。
不多时,至黄风山上。菩萨道:“大圣,这妖怪有些怕我,我只在云端里住定,你下去和他索战,诱他出来,我好施法力。”
大圣依言,按落云头,不容分说,掣铁棒把他洞门打破,叫道:“妖怪,还我师父来!”
慌得那把门小妖,急忙传报。那怪仍前披挂,手绰钢叉,又走出门来,见了行者,更不打话,拈叉当胸就刺。大圣侧身躲过,举棒对面相还。战不数合,那怪吊回头,望巽地上才待要张口呼风,只见那半空里,灵吉菩萨将飞龙宝杖丢将下来,不知念了些什么咒语,却是一条八爪金龙,拨喇的轮开两爪,一把抓住妖精,提着头,两三捽,捽在山石崖边,现了本相,却是一个黄毛貂鼠。大圣赶上举棒就打,被菩萨拦住道:“大圣,莫伤他命,我还要带他去见如来。”对大圣道:“他本是灵山脚下的得道老鼠,因为偷了琉璃盏内的清油,灯火昏暗,恐怕金刚拿他,故此走了,却在此处成精作怪。如来照见了他,不该死罪,故着我辖押,但他伤生造孽,拿上灵山;今又冲撞大圣,陷害唐僧,我拿他去见如来,明正其罪,才算这场功绩哩。”
行者闻听,谢了菩萨。菩萨西归。
却说猪八戒在那林内,正思量行者,只听得山坂下叫声“悟能兄弟,牵马挑担来啊。”那呆子认得是行者声音,急收拾跑出林外,见了行者道:“哥哥,怎的干事来?”
大圣道:“请灵吉菩萨使一条飞龙杖,拿住妖精,原来是个黄毛貂鼠成精,被他带去灵山见如来去了。我和你洞里去救师父。”那呆子才欢欢喜喜。二人闯入里面,把那一窝狡兔、妖狐、香獐、角鹿,一顿钉钯铁棒尽情打死,又往后园拜救师父。
师父出得门来,问道:“你两人怎捉得妖精?如何方救得我?”
行者将那请灵吉降妖的事情,陈了一遍,师父谢之不尽。他兄弟们把洞中素物,安排些茶饭吃了,方才出门,找大路向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