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章 回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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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蒂尼奥按着伤口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向门外跑去,他看到了唐璜公爵,也听到他在大喊动手,公爵的侍从举起了让他感到眼熟的短枪,却迟迟不敢击发——帕蒂尼奥知道他的顾虑,唐璜公爵之所以不敢自己开枪就是因为他身份特殊,他若是杀死国王,如果有人想要乘机攻讦,他死无葬身之地,但他的侍从,应该说是物似主人形,很显然也不够忠诚。

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哀嚎,沉重的呼吸声接踵而至,卡洛斯二世就在他身后。

死神的镰刀仿佛已经勒住了他的脖子,帕蒂尼奥听到公爵发出了第二声急促的命令!

但那个怯懦的年轻人甚至闭上了眼睛,手指颤抖着就是无法用力,帕蒂尼奥发出一声悲叹,后悔自己没有带上火枪,但就在他孤注一掷地转过身去——至少要留给西班牙一个还能说话的人——的时候……

一声轰鸣。

卡洛斯二世的身躯要比帕蒂尼奥矮得多,也小得多,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凭靠着这具躯体造成这样可怕后果的……子弹将他向后推,他仰面摔倒在地上,短剑从手中脱出,丝绒寝衣因为是深红色的,房间里又光线暗淡,所以要等一会儿,帕蒂尼奥才能看到寝衣上正有一个地方缓慢地变黑。

唐璜公爵咽了口唾沫,他一开始没能认出那个及时夺枪击发的年轻人是谁,后来那张与某个不幸的女孩有着几分相似的脸让他恢复了记忆。

“你干了什么?”帕蒂尼奥几乎支持不住了,他跪在地上,被那个年轻军官扶持着,靠在对方身上。

“我什么也没做。”年轻的军官平静地回答:“这是个罪人,是吧?”

帕蒂尼奥深深地吸了口气,既是因为伤口传来的痛楚,也是因为他的错误——他实在不该有私心,也不该擅自揣测旁人的心思,他连自己的侄子都没法掌控……

“医生来了。”

没派上任何用处的唐璜公爵叫嚷道,事实上来的不但有医生还有巫师,放在以往,帕蒂尼奥这样的伤势只怕好不了,但有了巫师,也许大主教和王太后都有一点希望,只是这时候太过敏感,他不敢将巫师这个名词也叫出来。

巫师和医生检查了房间里的人,死了两个女官,一个侍从,王太后……看来他们要举行两次隆重无比的葬礼了,大主教精神上受到的打击只怕比躯体上的更严重,帕蒂尼奥也侥幸生还,让人吃惊的是,卡洛斯二世居然还活着。

他不但活着,还顽强地在所有人都保持了漠视与缄默的时候,在没有治疗,没有照料,没有进食与饮水的状况下坚持了十来天,让人不得不相信王太后所说的,这具尊贵的躯壳里装着一个魔鬼。

因为已经擦过了油,没人去关心卡洛斯二世如何,所有的人,无论之前是不是怜悯或是憎恨过他,都抱着一种漠然的态度等着他去死,卡洛斯二世顽强地坚持了这么多天——实在是令人厌倦。先前有个侍从被命令去看管和观察他,但后来,人们可以从红衣主教阿尔贝罗尼的记录中看到,负责此事的换成了当时还是一个少年的他。

阿尔贝罗尼红衣主教堪称一个令人称奇的人物,不是因为他出身卑微,自宗教改革之后,罗马教会中也多了许多出身平平却天赋出众的人,他令人好奇的是,他曾经背叛过他的老师,当时的托莱多大主教——在从托莱多点火,而后蔓延到整个西班牙的反王室,正确地说,反哈布斯堡的暴动中,他赫然站在暴徒的行列里,而非国王、主教与大臣这边。

换了另一个人,他的结局不是被处死,就是被囚禁,最好也不过是被大主教送到某个远离俗世的海岛上去做一辈子的苦修士,但看官方记述与他自己的回忆录来看,他在托莱多暴动方才平息的那几天就回到了老王宫,那时王太后已经去见了仁慈的天主,唐璜公爵也放出了国王因为悲痛而卧病在床的消息,大主教则宣布要做一场苦修来为西班牙祈福,还有的就是海军大臣帕蒂尼奥,他倒是毫不掩饰地说自己在暴动中受了伤,需要养伤。

阿尔贝罗尼主教在回忆录中,挺直白地这样写道:那时候(指谈判结束之后),有一些好心人想要帮助我逃走,至少离开西班牙,免得我被国王与主教送上绞刑架,或是发配到某个修道院里去,但何塞比他们更早地找到了我。

一见到何塞,阿尔贝罗尼就知道事情可能不会如自己以为的那样发展了。何塞等同于他的同谋,如果何塞已经可以自由地在外面走动,那么他的罪责可能得到宽免,虽然说,他觉得大主教要怎样对他他都可以接受,因为从某个方面来说,他确实辜负了这位显赫人士的期望没错。

不过他的紧张很快就变成了担忧。

何塞告诉他说,大主教不幸受了伤,不过这件事情不能宣之于众,只能以闭门苦修打发好奇的眼睛,当然,也不能说能瞒得了太多人,但只要能让这桩丑事不至于成为平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就行。

大主教的伤势非常严重,耳朵和面颊的地方都不是致命伤,问题是这些地方很容易出现感染,而且大主教的腮帮几乎被咬没了,牙齿暴露在外面最少也有三分之二,没有了肌肉不能咀嚼,也不能吸吮,他在痊愈之前只能喂点热汤和粥,对他的康复很不利。

唐璜公爵拿来了他从法国人那里弄到的最新药物,白色的药粉可以防止大主教的伤口溃烂,但距离好转还有段时间,这个时候,因为无论是大主教(他勉强支撑着用写的来表达意思),还是帕蒂尼奥,又或是完好无缺的唐璜公爵,都不赞成让原先的宗教首领耶稣会会士尼塔德来取代大主教的位置,首先尼塔德虽然入了西班牙籍,但还是一个奥地利人,其次尼塔德正是玛丽亚王太后的支持者,他与王太后执政的结果人尽皆知。

于是,还不是教士的阿尔贝罗尼迅速被推上了大主教代言人的位置——好笑的是,大主教表示非常宽慰,也愿意信任自己曾经的弟子,因为阿尔贝罗尼已经证明了他是一个心怀慈悲的人,对权势也不是太过心热。

毕竟大主教有很长一段时间要避开人们的视线,在这段时间里,很容易形成权力真空,或是转移,不在这里放个可以让自己安心的人,大主教只怕要坚持戴着面具出来主持弥撒了——帕蒂尼奥也同意,唐璜公爵原先就是法国派,对阿尔贝罗尼的倾向有所察觉的他还想搭乘这艘顺风船呢,王太后倒有可能反对,不过她已经死了。

阿尔贝罗尼忙完了王太后的葬礼之后,就接过了照料国王卡洛斯二世的任务。

这位后来的红衣主教大人,在文笔上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但就是这样的平铺直叙,才让发现了这本文札的人毛骨悚然——他详细地记录了卡洛斯二世最后的时光,连续十一天。

在阿尔贝罗尼回到老王宫之前,卡洛斯二世就因为“重病”而被放置在自己的寝室并涂抹了圣油,按理说,国王的御医应该围绕着他尽心竭力到最后一刻,不过大家都声口一致地说,国王陛下拒绝任何治疗,他说自己时日已到,应该去见上帝了,不需要任何人再来为他效力。

他既然如此虔诚,人们也只能随他所愿。

在国王的身体上,阿尔贝罗尼这样写道,有许多处溃烂的疮口,最大的一处在胸口,还有一些在肩膀,头部和腿部,这些疮口虽然因为时值冬日,房间阴冷,没有太快腐烂,招来蚊虫,却开始出现了奇异的液化现象——国王的疮口边,皮肤亮晶晶的,并且鼓起,全是蓄积起来的水,这些水被放掉后,皮肤紧贴肌肉,变成了干燥的灰白色,并且往内翻卷。

疮口虽然没有溃烂,却也没有愈合的意思,它们就像是一张张饥渴的嘴巴,向空气中散发着微乎其微的热量,这些热量引来了老鼠,它们焦急地从天顶,窗幔顶与壁炉上跳下来,围绕着国王的身体跑来跑去。

接下来阿尔贝罗尼没有说他是不是赶走了那些老鼠,不过后世的人们都觉得他肯定这么做了,也许还让侍从设法搜索了一番,阻止老鼠再次跑进国王的寝室——这些是人们理所当然的想法,就算是对一个卑贱的囚犯,一个好人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老鼠啮咬。

阿尔贝罗尼主教在写完老鼠后就转移了视线,他写,国王从甜蜜的好梦中醒来了,他呻吟着,睁大眼睛观察周围的情况,他叫了侍从,叫了大臣,叫了托莱多大主教,叫了王后,叫了王太后,甚至还叫了与他关系不佳的唐璜公爵——当然,这些人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去办,要么就是死了,或是有着其他无可指摘的理由。

反正阿尔贝罗尼都认认真真地和他讲了。

国王突然变得愤怒起来——阿尔贝罗尼主教这样写道,言辞中带着一点让人不敢置信的漫不经心,他揣测说,国王一定是因为悲痛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才变得如此暴躁,此时正是多事之秋,他却只能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能做。

也有可能他是过度哀恸,王太后死了,王后却是“离开”了西班牙,卡洛斯二世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到了罗马,取得了教皇英诺森十一世的庇护,并且以自己还是处子之身,婚约未能完成最后一步为理由,要求教皇宣布她与卡洛斯二世的婚姻无效,当然,这个申诉也代表了,卡洛斯二世现在唯一的儿子是个私生子,和他轻蔑的唐璜公爵一样,没有继承西班牙王位的资格。

所以,卡洛斯二世快要死了,但继承他的王位的人,可能就是他最厌恶的路易十四的次子,夏尔.波旁了。

虽然这种事情说给快要死了的病人不太好,但阿尔贝罗尼主教是被无数民众崇敬的圣人(他死后确实封圣了)整理这本札记的人,只能说这位主教大人过于率直了一点。

在阿尔贝罗尼的描写中,他没有一点遮掩地用了“绝望”这个词,卡洛斯二世哀叹说:“这是上帝赐予我又夺走的帝国。”又说:“朕已经一文不值了。”

如果有人要说,阿尔贝罗尼主教在这里的记述有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那纯属错觉,阿尔贝罗尼,一个圣人,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将慈悲抛洒在整个西班牙,尤其是那些穷苦之人的身上,怎么可能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国王呢。

阿尔贝罗尼说,在听说了自己的国家将会被交给路易十四的儿子后,卡洛斯二世几乎就没有一时安宁,他不断地要求见这个见那个,但那些人真的到来时,他又因为高热昏厥过去了,有时候他也许醒着,却因为病痛的折磨而根本无法保持应有的仪态与理智,说不出任何可用的旨意来。

“国王非常痛苦,他说,他的脊背就像是被拘束拷拷着的人,”在这里阿尔贝罗尼主教特意解释了一下,拘束拷就是一种相对于拉肢架的刑具,拉肢架是将人拉长直到四肢脱臼,拘束拷就是强迫人蜷缩在一起——从几小时到几天,最先感到痛楚的就是脊背。

然后是窒息,也就是呼吸困难,卡洛斯二世抱怨自己的胸口犹如被压了一块巨石。

他的四肢在几天后从指甲尖开始变黑,这时候他的疮口终于开始腐烂发出腥臭的味道,他需要将嘴巴张大到极限,不然就没法吸入足够的空气,他断断续续地发出了微弱的哀鸣与哭叫,可惜的是,阿尔贝罗尼这样写道——没人能够帮他。

就算是这样,国王依然坚持活着,房间里的肮脏气味早就盖过了圣油与没药的香气,阿尔贝罗尼举着蜡烛,仔细地观察着那具“像是会呼吸的尸体”,还是“掩埋了很多天的。”他这样补充道。

最后国王开始吐出黑色的血液,然后是内脏的碎片,他胸口那处最大的疮口露出了白骨,隐约可见下面的心脏。

这颗心脏在国王忍受了十几天的折磨后被挖了出来,放在玻璃瓶里,用烈酒浸泡,存放在托莱多大教堂的圣物室里。

——————

阿尔贝罗尼在羊皮纸上写下最后一句话,画上一个小点作为结束,然后才将羽毛笔插回到墨水瓶里。

“圣物室里确实有颗心脏,”何塞神情微妙地问道:“但你确定是卡洛斯二世的吗?”

“当然不是。”阿尔贝罗尼说:“那不是人类的心脏,为了避免发生什么意外,他们委托我去处理掉。”

“处理?”

“随你怎么想。”阿尔贝罗尼说。

“那心脏是谁的?”

“它属于一个纯洁无瑕,完全有资格被人们尊奉的人。”阿尔贝罗尼说:“另外一个原因是,王后陛下委托我设法照看它。”

“王后陛下……”何塞叹气:“如果教皇判定她与卡洛斯二世的婚约无效,她就不是我们的王后陛下了。她实在不该这么做——我不是说她不该逃离卡洛斯二世,我是说,她的父亲一定会感到非常愤怒,因为她的行为无疑支持了法兰西的波旁索取西班牙王位的正统性。”

阿尔贝罗尼默然不语,安东尼娅的行为完全可以说是孤注一掷,并且有着很大的后遗症——她急于摆脱这桩婚姻给她带来的阴影,却忘记了,就算是婚约无效,她的监护权一样会从西班牙王室重新回到利奥波德一世手里,利奥波德一世可不是那种会对自己子女心慈手软的人,他能将只有八岁的长女嫁给一个畸形短命的傻子,又怎么不能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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