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众将递来的焦灼目光，张承望当然有所感应。
可他并没有任何表示，神情冷硬，一派生人勿近之意。
派人出去送死，这是他愿意的么？
看似平静的张承望，实则双拳紧紧地握着，手指甲深深陷入到肉里，手心里早已是血肉模糊，可他却像是并没有感觉，也不知疼痛。
他的目光，一直就落在城墙下属于朱炎帝国的士兵……尸体上。
这些人……可都是依照他的命令而丢掉了性命的啊！
张承望他……怎么可能没有感觉？
然而他自己却也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命令，并且这个命令还得再继续下去。
自杀式的冲锋？
打从战斗一开始，博安大军还在城外数十里扎营时，张承望就在一波一波的派出军队，去向郑元郧的部队发起自杀式的冲锋。
可张承望并没有承认这是自杀式的冲锋。
即便明眼人都看得出，张承望派这些人出去，就是去送死的。
可谁又敢明说？
所有人，在此时避之唯恐不及，谁又敢在这时冒头，主动将自己暴露在张承望的视线中？
他们就不怕，也被张承望派出去？
此时此刻，博安城头上人人自危，却又人人都猜不透张承望的想法。
要说之前郑元郧的部队没有压上之前，张承望使用这种自杀冲锋的策略还能起到一些作用的话，眼下却是全然在做无用动。
反应过来的郑元郧部队大军压下，也不强攻，就守在城外各处要道上，令城里冲出去的部队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进攻，就已被人击溃。
郑元郧撤城时可还带着不少的投石车的。
之前的大平原作战固然投石车的作用被削弱到极点，可此时却只需定点投射而已，更简单，杀伤力还更足。
不仅如此，投石车给张承望还造成了另一个麻烦。
每过一段时间，他就不得不派人冒险出城去清理被投石阻塞的道路，否则他的兵马根本就无法从此通行。
郑元郧那边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清理落石而不加阻拦，于是死在清理落石路上的工兵数量也是越来越多，到得最后，都不知是该清理石头还是清理尸体。
可就是在这样的残酷局面下，张承望仍不为所动，就在刚刚，他又派出去了一支部队。
这不是去送死么？
城楼上的气氛渐渐变了，众将领们看向张承望的目光已是满含着杀机。
他们就是再退缩都好，再想逃离张承望的视线也罢，可再这么下去，谁又能保证下一个被派出去送命的不是他们？
将军百战死是不假，可那也要死得有价值，像这种明知必死，甚至直到命丧黄泉的那一刻，估计都摸不到敌方一片衣角的窝囊死法，没有人会愿意！
弹劾！
不少人的心里甚至冒出了这两个字。
朱炎帝国军纪严明，上下级关系更是不容置疑，简简单单的弹劾二字，当中所包含的严重程度，众将领心中当然明白。
就算是弹劾成功，就算他们能借此而逃回朱炎帝国，等待着他们的，也绝不是奖赏，而是无休无止的调查，乃至于终此一生都不会再有重踏战场的机会！
作为一个戎马一生的将领来说，还有什么是比这个更让人难以接受的？
所以，他们在犹豫。
可所有人都明白，这份犹豫估计持续不了太久。
等到下一次张承望再以冰冷无情的声音命令下一支部队冲出城送死的时候，或许就会是点燃后续一切的导火索！
所有人都在这么想着，所有人也都在准备着那一刻的到来，直到……
张承望的目光终于从城外收回。
他那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鲜血自他双手手心里汨汨而下，他却并没有去看一眼，甚至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张承望只是转头，看向了负责军队调度的军机总长。
“咱们的兵力……还有多少？”
“还有……”军机总长面容苦涩，艰难道：“还有一百万左右！”
这个数字让所有在场将领心底发寒。
他们进城的时候……可是有着两百六十多万的庞大兵力啊！
这才过了多久？
在不计消耗的疯狂冲锋之下，短短两天时间，竟然打没了一百多万的兵力？
谁能想得到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
“一百万么？”
张承望叹息一声，“那差不多……够了。”
够了？
众将领齐齐一怔，不太明白他这话中之意。
什么叫做够了？
是……死的人够了么？
可这是他们说了能算的？
城外面可还有着一百多万博安城的士兵在虎视耽耽啊！
“传令下去，所有部队集合，咱们……出城！”
张承望没有过多解释，而是直接向军机总长下了命令。
“什么？”
军机总长一愣，不可置信道：“主帅大人，眼下城外的情况并不适合大军冲锋！”
众将领也急了，顾不得再退缩，一股脑全往张承望跟前冲，七嘴八舌的劝阻他的这个命令。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百万虽众，可同一时间能通过城门的有多少？
城外的道路几乎全被石头与尸体堵住，莫说冲锋了，就是正常走出去怕都是步履蹒跚，这一出城，岂不是成了对方的活靶子了？
一百万人是朱炎大军最后的兵力，难不成也要屈辱的死在投石车下？
“你们在想什么？”
张承望冷冷一瞥众人，手指却往后指了指，道：“我说的出城，是从那边出！”
“这……”
此言一出，顿让全场鸦鹊无声。
“你们要记住那些为了咱们而死去的兄弟。”
张承望的声音略显悲怆，“正是他们，用自己的血，自己的命，来为咱们争取到了撤退的时间，所以……”
“有空在这里发呆的话，还是快去准备吧！”
他意兴阑珊地挥了挥手，随即不再理会众人，而是自顾自在城楼上早准备好的几案前坐下，顺手从案上抓起一坛烈酒，一仰脖，咕咚咕咚大灌了几口。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
张承望希望，在他的有生之年可以在博安城的城头上痛迎美酒。
可没想到的是，竟然是以这样的一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