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易如今的眼力过人,看得分明。
那在闹市之中纵马狂奔,横冲直撞的两个骑士,其中一个,从血脉上来说,还是他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武温侯府三房荣夫人的儿子,洪桂。
另一人,也是他的表亲,荣蟠。
虽说是血脉至亲,但洪易和这两人形同陌路。
不仅是这两人,武温侯府中,他有十六个所谓的亲兄弟,七个亲姐妹。
除了和二房的洪雪娇还能说上几句话外,其他的,说是陌路人都算客气。
就如眼前的洪桂,看见他如同看到了令他兴奋的猎物。
和边上的荣蟠相视一眼,阴阴地一笑,便策马朝着他狂奔而来。
任何人一看,都知道是不怀好意。
两匹奔马片刻间,就一前一后到了洪易眼前。
看到洪易一动不动,似乎吓傻了一般。
那洪桂非但没有惊慌,更没有减缓速度。
反而露出了一丝狰狞的兴奋笑意,双腿用力一夹,更加快了速度。
马鞭高举,狠狠地抽了下来:“让开!”
他本没有真想马踏洪易,不是不想,而是府里的规矩让他不敢。
但是让洪易出个丑,受点皮肉之苦,他还是毫无顾忌的。
洪桂哈哈大笑,似乎已经看到了洪易惊慌失措,连滚带爬的模样。
“哼。”
洪易目中寒光一闪。
脚下微微一动,身体微微一斜,沉腰坐马,左臂前伸,右臂后拉。
如同张弓搭箭一般。
“喝!”
脊柱紧绷如弦,猛地弹出。
右拳如箭矢一般破空而出。
便是街人的路人都听到卫声尖锐的呼啸声。
“砰!”
“嘶律律~!”
“轰隆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洪桂连人带马,倒飞而出。
撞在后面随之而来的荣蟠马上,两人两马都连带着一起向后倒滑。
足足滑出数丈远,滚了几个根头,才停了下来。
而马上的两人,也被巨力给颠了出去,撞得头破血流。
人仰马翻,一片狼藉混乱。
周围的路人也满是震惊地看这一幕。
虽不敢接近,却远远地围着,对这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大多数人都是在暗中指点着狼狈的两人,偷偷幸灾乐祸地暗笑。
刚才便是他二人闹市纵马,搞得处处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如今报应来了,自然让人心大快。
其中却有少数眼力高明之辈,看着收回拳架的洪易,露出惊异之色。
洪易这一拳,已经不在寻常武师之下。
而他的年龄,不过十几岁,让人着实不能不惊。
洪易看着头破血流,哀嚎不已的洪桂和荣蟠二人,心中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快意。
他以往受这两人欺负最多,往往只有敢怒不敢言。
不过这分快意只是刚刚升起,注意到那些人目光,他便暗道一声不好。
这般无谓挑衅,避过便是了,为何要出手?
此时非但他会武功的事暴露,他用的还是儒门绝艺,而且火候不浅。
若是传到了府里,后果不堪设想。
洪玄机早就看出他身具武功,却只是隐隐警告了他一句。
其心思深不可测,洪易不能预料。
但赵夫人必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把柄。
只要她抓住这个把柄,只凭他修炼儒门技艺之事,就难以收拾。
他虽极少有机会见到自己的父亲洪玄机。
却知他身居高位,又自居理学宗师,最重礼法,断然容不得人忤逆他,尤其忤逆之人还是他的儿子。
“洪兄好俊的功夫,这剡注射法,洪兄已得其中三味。”
在他身后的一直冷眼旁观,便是奔马到了眼前,几乎被连累的洛云公主,此时忽然一拍折扇,赞叹道。
“襄尺、剡注,射贼五法,洪兄已得其二,便是儒门学子中的杰出之辈,也少有几个能与洪兄相提并论者。”
襄尺,臣与君射,不与君并立,攘君一尺而退。
是一种君臣之道,神为君,体为臣,以神御精,乃是射贼五法中的锻炼根基,打熬肉身五精之法。
剡注,谓矢发之疾,羽高镞低,时短而促,箭出即发,发即中的。
是射贼五法中最为迅猛的射敌之法。
洛云公主显然是深解此中之道。
国子监中多权贵,武温侯是大乾炙手可热的人物,对他家里家外的讨论如何能少?
她更是听过洪易这个武温侯府庶子。
明明是一个不受待见,文不成武不就的庶子,如今看来,却是所有人都走了眼。
这分明已经极有火候的射贼五法虽令她眼前一亮,却还不至于让她另眼相看。
真正让她在意的,是那位对其,似乎才是真正的另眼相看。
扫了一眼洪易面上神色,洛云公主便猜出其心意。
赞了一声,又若有所指道:“洪兄乃人中俊杰,何需畏惧区区一个纨绔?若是洪兄担忧家中长辈问责,不妨亮出我给你那枚铁指环,想来洪兄长辈应该会给我几分薄面。”
洪易闻言,回过神来。
心志重振。
是了,大丈夫处世,光明磊落,气当盛,而不凌人。
露便露了,我洪易问心无愧,又有何惧?
轻呼一口浊气,拍了拍身上尘土,洪易不再将洪桂此人此事放在心上。
洪易拱手道:“洛云公主拳拳盛意,洪易便却之不恭,日后必当有报。”
“区区小事,不必挂怀。”
洛云公主一身男儿装,行事也有几分男儿英气,一展折扇,轻轻摇动,毫不在意地说道。
“能与洪兄相识,已是幸事,今日洛云还有要事,就此别过,他日再请洪兄共饮畅谈。”
洪易抱拳道:“好说!”
洛云微微一笑,便转身带着几个护卫,施施然地离去。
洪易看了一眼,也待转身离开。
却听身后一声怒喝:“洪易!你给我站住!”
“啪!”
一声脆响,洪易只觉脑后一股恶风,连忙踏步侧身,头微微一偏,便闪了过去。
一道鞭影擦着他的肩膀落下。
洪易旋身站定,便看到洪桂恶狠狠地看着他。
刚才那一鞭正是他抽出。
一鞭落空,他还不甘心,举起马鞭又要抽来。
“洪桂!你干什么!”
洪易也不畏惧,昂头挺胸,双目瞪视,大喝一声。
他这一瞪,不自禁地就用上了射贼五法之中的目击之法。
开弓射箭,目力在先。
习练射法,自当练目。
再加上儒门养浩然之气,堂堂皇皇,威严正大。
若是到高深处,不用箭矢,这目光都能变成锋锐的箭矢。
邪魔精怪,在大儒双目一瞪之下,都得魂飞魄散。
洪易虽然远没有到这种境界,但胸中浩然气已有一定修为。
那洪桂也不过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
被他这一瞪,便自生了畏惧。
只觉对方双目泛出凛然之光,不怒自威。
让他感觉就像面对父亲洪玄机一般,凌厉威严。
洪桂心下生怯,不过一看到洪易,便被一股羞怒给掩盖。
一个任他欺凌打骂的奴才庶子罢了,凭什么要怕他?
不由气急败坏,面色通红,用马鞭指着不远处滚成一团的荣蟠和马:“你干的好事!今日你得给我个交代!”
“交代什么?”
“你和你的亲戚闹市纵马,已是犯了律例,想来是你们的马受了惊所致,看在父亲的面上,也不会有人为难你,”
“不过你也需顾及父亲的面子,亲自去玉京府衙门述罪领罚才是,”
“你和你的亲戚下次可要记住这次教训,不可再肆意胡为。”
洪易义正辞严,摆出兄长的架势,不紧不慢地教训道。
“放你娘的狗屁!青楼贱婢生的贱东西,也敢在少爷面前耍嘴皮子!少爷今天就打死你!送你去你那个死鬼兄弟作伴!”
洪桂自恃身份高贵,哪里容得他这般态度教训自己?
顿时暴怒,扬起鞭子照头就打。
洪易心中愤怒。
母亲和大兄一直是他心中不可触的禁地。
洪桂的怒骂已经让他生起杀心。
若非自制力极强,他已经暴起杀手。
见他一鞭抽来,神色阴沉,一动不动,抬手直抓。
洪桂见他直接用手抓来,阴笑一声,招式一变,突然飞起一脚,如同毒蛇暴起,直取洪易档部。
他也是练拳拳脚的,这一下又狠又快。
若是踢实了,便是砖石得能踢碎。
洪易也没有想到他会这般阴毒,而且变招如此迅速。
不过瞬间,已觉劲风袭来,下身微凉。
急切间他脑中闪过那石刻天书中的一个文字。
在这刹那之间,文字变化出许多人影。
洪易身体已经跟着作出了反应。
脚下轻轻一挪,人已如同移形换影一般。
在洪桂眼中,他一脚踢实洪易档部,脸上已经露出了快意的狞笑。
可下一刻,却只感脚下一虚,力道走空,直接被惯性带得向前扑倒。
而洪易真身已在这电光火石间,出现在他身后。
连他自己脸上都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脑中闪过了刚刚使出的招数。
五行迷踪,镜花水月。
世间竟有如此高明的身法?
简直是将人身的极限发挥到极致,妙到毫巅!
“少爷!”
洪桂是侯府平妻的儿子,身份高贵,出行哪里能没有几个奴才护卫随行?
适才他们纵马狂奔,奴才护卫追赶不上。
现下却是已经追了上来,就看到洪桂一副狼狈模样,不由大惊。
洪桂从地上爬起,羞怒交加,狗腿终于赶到,不由跳着脚:“你们还站着干什么?!都给我上!”
“怎么?你们胆敢以奴欺主?”
“我只要一个条子递到玉京府衙门,后果你等可承担得起?”
洪易见得一群恶奴护卫缓缓围上来,厉声喝道。
这些人虽然是奴才下人,可能派来护卫洪桂的,却也有不凡身手。
洪易自忖一个两个还能对付,这十几个一起上,他只有饮恨出丑的份,只能以律法相威吓。
果然,恶奴听到他的喝骂,果然心生畏惧,停下脚步。
“哼!洪桂,你好自为之。”
洪易见状,也不欲再与这些小人纠缠,见他们不敢再动,便大袖一甩,转身离去。
洪桂气得浑身发抖,却不敢去追。
他也被刚才洪易表现出的武功给吓到了。
“少爷,你别生气。”
一个恶奴凑过来低语道:“以后有的是时间收拾这个小贱种,”
“我刚才看到了,这小贱种用的武功不是咱们侯府的,我来时询问了几个看热闹的,说他用的是儒门的技艺,”
“侯爷对这小贱种本来就有禁令,不许他练武,而且,不许沾染那儒门的歪门邪道,可是咱们整个侯府的禁令,”
“这小贱种如此大胆,连破侯爷两条禁令,偷偷习练了儒门技艺,十有八九,还暗中投入了儒门,”
“少爷您只要回去禀告三夫人,再向大夫人转述,那时定没有他好过!”
“对对对!”
洪桂闻言大喜:“此番他必定逃不过去,死定了!可不是打断腿脚这么简单!”
说话就兴匆匆地让奴仆扶起摔倒的马。
那两匹失控的奔马让洪易打伤了一匹,另一匹倒只是擦伤了一些,没有大碍。
洪桂连他那个表亲也不管了,骑上马就往侯府赶。
洪易背着大弓和铁筝往回走,还没有回到侯府,竟然就看到了几个人迎面而来。
是四个强壮的武师,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他认得几人,都是侯府里的护卫高手。
见到他,便围了上来:“易少爷,大夫人叫你立时回府一趟。”
果然来了。
洪易暗道一声。
他在出手之后,就想到了这个结果。
不过如此之快,还是出乎他的意料。
这四个武师,都是洪玄机手下的兵,比刚才洪桂的恶奴不知强出多少。
他若想逃,是万万不能。
“好。”
洪易神色淡定地应下。
在几人半押半送下,走回侯府。
心下一直在思索着如何应付这一劫。
洪易并不认为,那赵夫人只会不痛不痒地责罚他就罢了。
这些年来,他就算迟钝,也感受到了赵夫人那浓浓的恶意。
对于娘亲的真正死因,也已经产生怀疑。
若是如他所想,这一次,他恐怕只有死路一条。
硬来是不行,只能扯一扯虎皮了。
洪易摸着洛云公主赠送的信物,心下想着。
此时他已经被“押”到侯府门前。
在门口下人幸灾乐祸的眼神下,还没踏入侯府。
便听一阵马蹄声传来。
一个护卫挡了出来:“何人敢在武温侯府前纵马!”
那是一个黑甲骑士,骑着一匹浑身无一根杂毛的黑马,来到侯府门前,飞身跃下。
递上一张金帖:“我乃镇南公主座下侍卫,奉公主之命,前来下拜帖。”
护卫面带疑色,接了过来。
看了两眼,便神色一变:“镇南公主要来拜访我们侯府?”
不准确地说,是来拜访侯府的少爷,洪易?那个奴才都不如的庶子?!
大乾的镇南公主,只有一个人。
便是神风国的公主。
这封号也并非神风国所封,而当今陛下亲封。
神风国曾是大乾属国,为大乾令过大功。
本来要封神风国国子嗣为镇南王,只是神风国主生了个女儿,只能封为镇南公主。
其地位几与大乾亲王平等。
于礼,便是洪玄机,在她面前也要行礼。
如此地位尊贵之人,他们根本不敢怠慢,也不会怀疑其真假。
哪怕此事匪夷所思。
黑甲骑士拜帖送到,便自离开。
侯府护卫面面相觑,却也不敢再为难洪易。
至少在镇南公主到访之前,便是赵夫人,也不可能敢对洪易如何。
洪易松了一口气。
这一劫,他算是过了。
只是他也不能一直扯这张虎皮,还得想个法子,一劳永逸。
脱开那些护卫的控制,洪易回到自己的小院,闭门不出,一直到了夜里。
洪易从窗外看了看天色,便将屋中门窗紧闭,走回榻上端坐。
念头一动,浩然之气冲顶而出。
一尊神明便从如浩然正气中走了出来。
隐去智慧华光,纯阳之气,便化为无形之物,穿过墙壁,夜游侯府。
直入赵夫人所在的内院。
果然不出他所料,赵夫人便在此处,与人谈论与他相关之事。
潜伏暗中,窥视探听了片刻,洪易的神明念头却是一惊。
却不是因为他自己,而是因为赵夫人所说之事,实在令他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