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盘从中间裂开一道缝隙,发出咔咔吱吱的声音。
井不停手中那颗棋子始终没能放得下去,尽管他知道自己这一手棋落下后就赢了,但终究还是放弃了。他深知自己已经输了,在棋盘上输给了秦三月,在棋盘世界里输给了甄云韶。这是彻底的溃败。
最后,棋盘没能耐得住,破碎成好几块,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旁边侍棋的少女瞧见这副场面,惊叫一声,有些不知所措。井不停没有理会她,而是看着气息紊乱的甄云韶。棋盘世界是他所创造的,自然知道甄云韶是通过怎样的方式去打破规则束缚的,正因为他知道,所以他不解。
“本就是必输的局,为何要强迫自己去争那一丝胜机?”井不停接连碰到无法理解的秦三月和无法理解的甄云韶,没法静下来,有些不淡定。这的确已经远超他的预料了。
“因为我突然就想赢了。”甄云韶开口回答,她外面看上去什么事都没有,但是井不停知道,她二十余载所修习的道基已然崩溃坍塌。
“只是为了赢我,值得吗?”井不停发现自己已经看不懂甄云韶了。
甄云韶摇头,“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赢你,而是不想自己又一次走在他们的安排之中。”
“可你失去了多少,又换回了多少?真的,值得吗?”井不停很想知道,这一切对甄云韶来说到底值不值得。
甄云韶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点头,“值得。”
井不停怅然抬起头,望着棋舍空荡荡的挂顶,呼了口气,然后站起来,深深地向甄云韶行了一个文人之间的折腰之礼。然后,他丢出一个锦囊,“这里面是你需要的答案。”说罢,转身离开棋舍。
甄云韶将锦囊抓在手里,看着散落一地的棋子,眉头升起一丝哀意,不过这丝哀意逐渐变化,变得愈来愈坚定。
“师……师姐,结果怎么算?”侍棋的少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瞧着这场面,不敢去问。
甄云韶站起来,走向另一侧的门,“就说甄云韶大败于井不停。”
“可是,可是他说明明是你赢了!”少女有些不愿意这个结果。
甄云韶低眉,“没有人想承认井不停输给了甄云韶。”
“不”
“去吧,宣告结果。”说完,甄云韶推门离开。
少女哀伤地看着甄云韶此刻显得很是娇小落寞的身影,悲戚地喊道:“师姐!”
她没有得到回应,一点都没有。
最后,她只得掩抑住哭腔,推开前门,向一众围观之人宣布:
“甄云韶大败于井不停!”
语出惊人,众人猛地回过神来,因为他们听到了“井不停”这个名字。
“井不停!原来是井不停!”
“没想到啊,这一局的挑战者居然是井不停,难怪棋局的感觉翻天覆地,完全不跟我们是一个层次的。原来是井不停在下。”
“也难怪甄师这么艰难,对手是井不停,想必也定然是这样的。我就说,怎么感觉白子一直压在黑子头上,原来是井不停在执白子。”
“这样一来,就好理解了,只是没想到,井不停居然会出现在荷园会……”
一连接着一连的话语如同利箭一般贯穿少女的心,她很想大声跟他们说,其实是甄云韶,是她的师姐赢了。但是,她不能。
……
“她居然赢了!她怎么赢的!她为什么要去赢!”
一连三声的震惊响彻在云端的空中楼阁里。石祝那本来枯朽的身躯好似焕发了新春,气势勃勃,但此刻他的脸上全是不解和震惊。
戈昂然知道他并非是在问自己,没有做任何回答。
久久的不安分的气氛萦绕在这里。许久之后才散却,化作沉沉的忧郁。
石祝怅然地站在边栏处,虚眼不知望着何处,沙哑地声音让他显得更加寂寥,“我连圣人的位置都不要,却换来这么个结果!何必啊,何必。”
“或许,我们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她。”戈昂然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可是,我已经给了她最好的拜师礼了。”石祝面色苦痛。
戈昂然叹了口气,“最好的不一定是最需要的。云韶从不曾同你争论过,一直以来都听你的话,但你也从来不愿意去询问她的意见,又怎能知道她决意反抗。先生和学生之间,并不是单方面的教导。”
“可她何至于舍弃掉自己的一切啊!”
“大概,这一切都不是她想要的吧。”
戈昂然看着远处的残阳。再好看的残阳此刻也显得寂寥无味了,甄云韶不惜一切都要反抗的这件事让他想起了另外一个人,那个久居深闺的笼中雀。他在想,兴许这件事上,也没有人做对了。
“云韶道基已毁,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安排?”戈昂然问。
石祝那一身的气势消散得无影无踪,不是回到了他的身体里,是真的消失了。
“或许我的教育办法真的错了,不过她终究是我唯一的学生。”石祝幽幽一叹,“我去一趟学宫,要一个时书的资格。这是我唯一能够为她做的了,如果我真的错了,就算是弥补吧。”
“你的身体不要紧吗?”
“人嘛,活到头不就是为了那一黄土吗。”石祝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气势又慢慢地上来了,“首会就麻烦你替我讲书授业了。”
“唉。也只能如此了。”戈昂然已经察觉到石祝已经回光返照了。
石祝没有再说话,沉重地迈了一步,便消失在这里。
戈昂然看着他消失的地方许久,才不知问谁地问道:“到底是谁错了呢?”
过了许久他在自问自答一般说:“圣人也未必不会犯错。”
……
何依依恍惚了好久,才从这个结果里回过神来,他没想到居然有幸能够看到这么精彩的棋局,更没想到这居然是井不停的棋局。他难掩激动与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要跟胡兰等人分享这多么难得的一件事,但是当他回首时,却发现只有祁盼山站在身后。
“嗯?秦姑娘和居心她们呢?”
祁盼山说:“就在刚才,回去了。”
“回去?为什么啊!”何依依有些懵。
“秦姑娘忽然晕倒了,居心她们俩送她回去休息。”
“忽然晕倒?”何依依看了看天,“中暑吗?应该不至于吧,学府可是专门让文运之风缭绕整个大明湖,掩盖了酷暑啊。还是没有吃早饭啊。”
祁盼山摇摇头,“具体的不知道,不过看胡兰小姑娘的表现,并没有措手不及,像是在预料之中。”
何依依皱眉,远远地望了望,嘀咕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要回去看看吗?”祁盼山问。
何依依有些纠结,因为他知道,最后的棋局结束了,就该是真正的棋道大家复盘讲解精彩的对局了,显而易见,肯定会讲解井不停和甄云韶这一场对局。他不想错过,但是又有些担心秦三月。这两难之下,让他颇为纠结。
正在这般纠结之间,一道声音忽然在他身旁响起,“不必担心她,按照你自己的节奏来吧。”
何依依惊觉,回头一看,发现叶抚站在他身旁,他连声道:“先生!”
祁盼山也轻声打了个招呼。
“刚才那场棋局,看了有何感受?”叶抚笑着问。
何依依当即回答:“原来下棋也可以这么精彩。”说完后,他意识到自己这么说跟没说似的,连忙开口想补充点什么,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说,尴尬地挠了挠头。
叶抚笑了笑,“很真实。”
“先生,三月姑娘她……”
“没事的,她只是看得太累了,休息一下就好。不用多担心。”
“也是,有先生在,还轮不到我担心。”
何依依松了口气,心情平复下来,然后抬了抬头,忽地瞥见叶抚身后一抹身影,这才发现他身后还跟了个人,禁不住好奇,问道:“先生,这位姑娘是?”
白薇一番心思还留在先前的事了,现在有些恍惚出神,看上去精神不太好。直到何依依提及了她,她才回神来。听着何依依这般问,白薇忽然也有些好奇叶抚会怎么介绍她。在后面,小小地期待着。
“她叫白薇。”简简单单一句,就没有了。
白薇愣了愣,下意识开口:“就这样啊。”说完后,立马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无地自容,只好埋下头。
何依依哪里看得明白这些,当即便打招呼:“白薇姑娘。”
白薇轻轻点头回应。她心里却在想,怎么就不问一下关系如何呢?
何依依没有再多说什么,从叶抚那里得到的安抚,也就不再担心秦三月,便一颗心提起来,全部放到之后的复盘上去了,就同叶抚白薇二人作了别,往那待会儿讲解的园林去了。祁盼山安心地当一个“护卫”,跟着他一起去了。
叶抚抬头望了望天,眼见着日头不高了,“要歇一歇吗?应该累了吧。”
大半个下午白薇同叶抚并没有走多少路,没做多少事,身体上倒是一点不累,但这一个下午发生了太多事,白薇心里一下子涌进太多东西,总需要安下心来好好歇歇。何况,晚上也就是琴会了,她受邀来这荷园会琴会上谱一曲,到底是要给戈昂然一个面子的,要先回去准备一下。当然,最令她上心的无疑还是为叶抚准备的曲子。一想到这个,白薇暂且放下了心里面众多的疑惑,决定先做好眼前的事。
抬起头,白薇说:“先回去吧。”
叶抚笑着问:“要不然,让我去你那里坐坐?”
白薇别过头,“有什么好坐的。还有些事。”
叶抚点头,“那也行。”
白薇以为叶抚会再问一次,却不到他直接答应了,总还是堵不住,说:“晚上,晚上你一定要来啊。”
叶抚眨眨眼,“我晚上很少出门的。”
白薇听此有些急,她生怕叶抚就不来了,那她做的那么多准备可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对待叶抚时的着急让她丢掉了许多的从容,禁不住靠前一步,好像这样说话能够听得更清楚一些,“晚上琴会,我要弹琴的,你来听一听。”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样说太过强硬,怕引起叶抚的不满,又软下语气来,尽量轻声地问:“好吗?”
叶抚深深地看着白薇。他终地是从白薇那里发现了她心里头的空洞。
白薇因为这五年的拘束,性格上太过于闭守,很难很难相信会有人对她好,好不容易发现有人能去相信,又生怕失去。所以,她同叶抚相处起来尽管很努力地去随意,但骨子里那一点谨慎始终在,生怕不小心惹得叶抚生气了,然后又离她而去。
这样让白薇,禁不起任何一点玩笑话。叶抚认真地同她说:“我会来的。”
白薇泄掉了一大口气,精神上的疲惫让她有些恍惚。
“我送你吧。再一起走走也好。”
叶抚说罢,也不听白薇的客气话,径直地走在前面。
两人默默走着很长一段路,沉下心来白薇才禁不住问:“甄云韶……她还好吧?”
“不好,一点都不好。”叶抚不会在这方面去安慰白薇,实话实说,“二十余载的道基崩塌,文气散却,一身修为便只是空中楼阁。为了战胜井不停,她舍弃了全部。”
白薇心里如同被针扎中,阵阵刺痛。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女人的那点倔强让她憋住一口气,不肯吐出来,不肯红掉眼眶。她不是修仙者,但从莫芊芊那里深知了道基对修仙者的重要性不亚于生命。关键的是,她觉得是自己同甄云韶说了那件事后,才会促使其不要命地去打破那棋盘世界。
“你不怪我吗?”叶抚问。
白薇有些愕然,“为什么要怪你?”
叶抚呼了口气,“若不是我把你带进那棋盘世界,也就不会有那样的事了。若……我亲自出手帮助的话,什么事也没有了。你不怪我吗?”
白薇别过头,“跟你哪里有关系,我同甄云韶之间的事本来就同你没关系。若是只因为你没有帮她就怪你的话,我就只能是枉读了二十年的书,是个不讲道理的蛮横女人。”
叶抚沉默了一会儿,岔开话题说:“甄云韶其实并不后悔那样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舍弃一切去对抗的并不是棋盘世界,而是她被安排好了一切的人生。你不需要刻意地为自己增添包袱,甄云韶并不希望自己所作出的决定,让他人来承担错误。”
白薇没有说“你又不是甄云韶,怎么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她知道叶抚很厉害,但也正是因为知道他厉害,所以不想去问,不想去面对,只想把他当作一个爱猫的教书先生。她不想自己和他的相处方式发生变化,这样就挺好了。
越过湖畔,便是白薇在这大明湖的居处。
“我到了。”白薇站定,看着叶抚。
叶抚点头,“那,晚上见。”
白薇呼了口气,转身迈步。
“白薇。”
白薇走了没几步,忽然听到后面叶抚在叫她。她想,印象里,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叫出自己的名字。她回过头,看着叶抚,等待着他继续说。
“我很期待晚上你的表演。”叶抚觉得自己必须要说出这句话来,不然的话,或许真的要错过些什么。
白薇眼中泛动涟漪,看着叶抚许久,才郑重地点头。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她又开口,定定地说:“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叶抚看着白薇愈发远去,愈发瘦削的背影,嘀咕一声,“你到底要把你的秘密揣多久。”
即便是叶抚也早已感受到,白薇现在压力太大了,但就是倔驴脾气一般,揣在心里头,什么都不肯说,只把最好的一面,最不让人担心的一面展现出来。或许,她想开心地过完这几天吧,叶抚如是想。
“开心过完这几天,就足够了吗?”叶抚抬头看着远山,他在问白薇,也在问自己。越来越不是年轻的模样了。不过,他到底还是发现,自己现在越来越放不下了。优柔寡断的事,他做不来,既然想,那就干干脆脆地去做。
长思许久,他一步迈出,顷刻间在井不停的房门前落定。他并没有遮掩自己的气息,所以井不停知道他来了。
“先生,请进吧。”门内井不停的声音听上去颇有些低沉。
叶抚推门而入,一眼便看到端直坐着的井不停,在他面前,摆了一盘棋,是输掉的那一盘残局。
“输给先生,我没有觉得什么,因为我感觉得到先生不是和我一个层次的人。”井不停轻声开口,“但是输给那位姑娘……”他迟迟没有说出下半句话,良久之后才苦笑一声,“或许这就是命数之外的事吧。”
叶抚坐在他对面,“没有人不会输。”
“曲红绡会输吗?”
“她也会输,而且她已经输过了。”
“输给谁?”
“她自己。但是她最后又赢了回来。”
“这是矛盾的,自己输了自己,不就等于自己赢了自己吗?”
“不矛盾,关键在于你要明白,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曲红绡她知道得很清楚,所以她走得比你们所有人都要远。”
井不停闭上眼,低下头,声音微乎其微地问:“那先生,你输过吗?”
叶抚沉默许久,轻声回答:“或许,我从来都没赢过。”这是出自他心底的话。
井不停呼了口气,站起来望着天外残阳,“三年前,我输给曲红绡,今天,我输给她的师妹。先生说的对,这些年里我一直都没有进步,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么现在,你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吗?”叶抚问。
井不停顿了顿,问道:“在回答这个问题前,我能知道先生为何两次点拨我吗?”
“因为,曲红绡是我的学生。”叶抚淡淡回答。
井不停不知道作何表情,只是低着头,“我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的。”他抬起头,长揖一礼道:“谢先生大点!”
叶抚没有让他回答那个问题,开口说:“去吧。”
井不停深吸一口气,迈步离去。一路向南。
叶抚轻轻捏起一枚棋子,放在棋盘上,轻声说:“是个好苗子,可惜不读书。”
若不是井不停的路已经定了型,叶抚倒挺想问问他愿不愿意跟着自己读书。但争取不到的,他也不会强求,各人有各人的路要走。他只能将为书屋增添一位学生的期待放到那个名叫“宋书生”的孩子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