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狩猎凶禽猛兽之肉,依之暂且替代些粮草之用,也并非不可。”
荀少望着城邑中,以‘井’字排列整整齐齐的大、小街巷,淡淡的说着。
“老十五他们,不可能一直屯兵北地的。就是咱们愿意,也要问问荀少伤的意思。大宗伯荀太微,可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主。”
荀少伤盘踞西陲,虽也是荒凉贫瘠之地。但有他这一支脉,可是有着一位大宗伯坐镇,不是可以随意轻辱的。
不似荀少一般,母族势力贫乏,只能靠着自身谨小慎微,才得勉强生存。
上阳朝感慨道:“主君,他们横兵边界,看似不动,实则远比‘动’,更让人无可奈何啊!”
荀少轻轻道:“嗯……还要遣一二能言之士,往北地、东地述言利害,劝说他二人退兵。”
看着上阳朝的惊愕,荀少一言将此举定性:“这事,能成最好,不成也无伤大雅的。”
既然他们二人能联手布局,荀少就从没想过,他们会如此轻易的收手,终究是要做过一场的。
但有些事的‘做’与‘不做’,完全就是个态度问题。
哪怕这‘态度’,实际上不重要,不比茅厕的厕纸轻上多少。但也要给烨庭诸卿看一看,他荀少的‘无奈’,乃至于‘无辜’。
会哭的孩子,终究有奶吃么!
上阳朝了然,道:“喏……”
荀少道:“还有……邑之内诸事照常,加重巡狩力度,毋让邑城生乱。一有乱象,吾予你临机专断之权,着重镇压!”
上阳朝沉吟,道:“主君,您不在城邑坐镇?”
荀少道:“荀少贺、荀尚遏,给吾出了好大一难题,吾若不去见一见这两位始作俑者,岂非一大憾事?”
反正荀少,也没想着用一通‘嘴炮’,就能让他们二人迷途知返。
“上阳先生,”
上阳朝躬身一礼,道:“臣在!”
他负手看着下方灯火,道:“你就替吾坐镇邑,如今这时候,吾能信任的人不多,而先生当居首位。”
“五溪畔的初见,依旧历历在目,你我之情分,毕竟与他人不同啊!”
这话中分量,让上阳朝眼眶泛起一丝水雾,俯身叩首,动情道:“主君如斯信重,上阳粉身碎骨,亦难报此万一。”
“主君此行毋需忧虑,有臣在邑一日,邑就绝无宵小余地。”
上阳朝斩钉截铁说着,言辞激烈且决然。
荀少低声道:“如此,有上阳先生坐镇城邑,吾也能放心了……”
“吾此一行,也用不得许多将士,一千【黑翼】骑兵足以应对。一众大军,便留于邑防备蛮俘,时刻准备弹压众俘。”
上阳朝道:“老臣晓得主君苦心!”
有着一尊元神人物坐镇的城邑,除非纯阳元神、大宗师一般的顶尖人物。否则邑大军屯集,又有高墙壁垒,便是横渡几重劫数的元神高人,也只得望墙而叹。
“嗯……”
荀少望着邑墙下,簇簇灯火摇拽之景,面露沉凝之色。
…………
南边大营!
三千甲士营盘绵长,一座座大营纵横交错。
营盘之间篝火灼灼,红通通的火光,照映着一个个兵卒们的脸庞。
常云光扶着长矛,眉目紧锁,看向对面绵延的营盘。
这一位中府右一袭宽袍,虽作为军中大将,但他相貌英伟,气质儒雅和煦,三缕长须飒然间,自带一种诗书气自华的仪态。
“北地大夫如此……专横妄为,莫不是真要同室操戈乎?”
常云光观望对方军势,唯见一片片血光朦胧,一头凶首虚形磨牙允齿,仿佛下一刻就会扑杀上来。
这血光深沉浓郁,近乎临近化煞,着实难以对付。
“强兵……劲卒……自家人争锋,这是何苦来哉呢?”
常云光长叹一声,却也无可奈何。
最是无情帝王家,出身诸侯贵裔,虽然富贵显耀高于世人。但彼此感情淡薄的可怜,只要有利可图,就算是一母同胞,也该分生死,也要分个生死。
更何况,这是吕国公室间的明争暗斗,就是他身为主君心腹,也无资格在一旁劝谏。
“虽说直接刀兵相见,尚在两可之间,但如此剑拔弩张,想来必有真正见血的一日。”常云光感触颇深,对于自家主君的处境,陷入深深忧虑中。
“右……”
几名舆司马、行司马在一侧,似如铜铸铁胎般矗立。
一舆司马肃然,道:“这北地以强卒封肃关隘要道,已有一十一日矣!如今吾等军卒缺粮少食,久之战力受损,时不我待。”
北地封锁关隘,直接让南地陷入尴尬境地。
以往,因着南地触及蛮人,盛有皮毛山宝,深受吕国贵人们青睐。
故而,南地百姓多以皮毛山宝等物,用以置换米食、果蔬等生活物资。
如今北地锁关,甚至多遣兵卒巡狩,让吕国诸邑的商贾,自此无法进入南地。
常云光落寞,道:“这是一着绝户之计啊!”
他看了看周匝,诸位舆司马、行司马,其间不乏跃跃欲试者。
常云光暗自叹息,倘若能直接动兵解决这一难题,这事也不至于如此棘手了。
“他是看准了咱们,对他奈何不得,故意用这一着,来将主君一军。”
常云光问道:“派出的斥候,可有消息?”
自从北地封关之后,常云光一日一斥候,企图在关隘中巡查间隙,联系商贾诸户,小渡一批粮食,用以大军物资。
对弈商贾而言,一方大夫的威严,虽然不容忽视,但也没到因噎废食的地步。商贾之户多是角逐利益,只要财帛到位,便是绞杀他们的绞绳,他们亦能坦然出卖。
何况吕国公子的威慑,毕竟不如吕文侯这等霸主,来得可观。只要给予商贾的利润足够,常云光并不担心,这些商贾不会铤而走险。
这舆司马垂首,道:“一十一名斥候,无一回返,应是……遭遇不测了。”
常云光所有所思,道:“嗯……看来,北地大夫的决心,真的很大啊……”
这些被遣出的斥候,皆是军中健儿,最次也是炼出一头莽牛力道的高手。但却消失的无声无息,连一点浪花也没翻起来。
这其中的深意,常云光这等人杰,如何嗅不出来。
“报……”
“报……”
一斥候疾步,来到常云光身前,‘啪’的一声跪地。
“右,诸司马,邑塘报!”
斥候垂首低眉,双手托着塘报,高高举起。
常云光攥着塘报,徐徐摊开,看着塘报内容,眉宇蹙动。
众司马心头暗惊,皆心怀忐忑,不知这份塘报内中,有何让右如此失态之事。
常云光喃喃道:“主君率千骑……不日将至,让吾等准备接迎!”
众司马闻言,悚然一惊:“什么……”
一舆司马不可置信,上前道:“主君,怎么会……亲自来?”
“这,不合乎常理啊!”
毕竟,荀少为南地大夫,干系重大,一举一动都需仔细揣度。而在这一敏感时刻,荀少率千骑而来,着实有些耐人寻味。
“主君若来,这一局大棋,就愈发的有意思了。”
…………
此时的荀少,自率【黑翼】骑兵,千骑略邑城,直向东南一角而去。
千余众骑奔腾,犹如疾风骤卷,浩浩荡荡间,袭起三千风浪。血煞之气沛然难当,沿途阴浊鬼鸷纷纷消融。
隆隆隆
这些【黑翼】骑兵,人人配百炼刀,着黑玄甲胄,挎劲弩强弓,皆有一敌百十之能,其动静之间着实有雷霆万钧之势。
一千余骑兵俱动,浑身蒙蒙血煞席卷,化为一头黑虎真形,狰狞凶恶之太,让寻常妖魔鬼怪,避之唯恐不及。
便是大妖大魔之流,有脱胎化形,元神出游之能。在煌煌军威之下,也要仓皇避让百里,禁闭山门瑟瑟发抖。大军军威所至,一切牛鬼蛇神,皆是狼狈逃遁。
如此亟行半日,荀少大军行进东南。
这东南一角,濒临东地荀尚遏,是荀尚遏钳制南地的一处重要关隘。
荀少眺望东南诸峰,右手持鞭,遥指险峻诸峰,嶙峋峦山,悠然赞道:“吾南山风光,可谓蔡地之冠也!”
但见东南诸峰,远远可见其上甲胄兵戈晃动。
而荀少所指,未尝没有这些甲胄兵戈之意。
一旁的诸谕行,欲言又止,似有困惑:“主君……”
荀少道:“怎么,是不是很奇怪,吾为何不直接与常云光会兵,反而要来东南一行?”
诸谕行低语:“臣下不敢妄议,”
荀少道:“荀少贺、荀尚遏二人,你怎么看?”
这是一道‘送命’题,非亲近心腹不能回答一二。
公室贵裔,非一般人可议论的。
诸谕行面露难色,似是权衡,叹道:“二位大夫,皆一时之杰……是为吕国之福,南地之患焉!”
荀少颔首:“倒是真话,”
他从不妄自菲薄,也不会小觑天下英雄。
蔡地四大夫,除他另有际遇以外,其他三人难道就没有际遇?
小觑天下人的后果,就是为天下人所愚!
能从上元礼展露头角之辈,都是荀氏年轻一代的强人,有望吕国上卿、封君之位的栋梁。
这等人物,可以利令智昏,却绝对都有着自己的心思。
如今的发难,如何不是这二人的试探?
毋用刀兵相向,就让大胜蛮人,其势正鸿的荀少,也不得不疲于招架。
而且,就算荀少能度过今时危机,荀少贺、荀尚遏也不损一兵一卒,无法对这二人,造成甚么实质影响。
着实很恶心人,却让荀少奈何不得。
毕竟,一旦短兵相接,都畿烨庭震怒,荀少贺、荀尚遏有背景、靠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而荀少这个无根无系之人,面对族中家法制裁,就该要难受了。
“主君,荀尚遏盘踞东南,有坐东望南之意,火中取栗之心……固然可恨……”
诸谕行一旁规劝,低语:“但,荀尚遏不动,吾等若擅动,便是一致命把柄,将落其手啊!”
“小不忍,则乱大谋……”
荀少徐徐道:“这么多年,吾都忍了过来。荀尚遏用心虽险,却不能动吾心智。”
“只是,东南……不能落在荀尚遏之手,那着实太险,吾不放心。”
荀少负手,望着东南诸峰中,若隐若现的兵甲。
诸谕行轻声道:“臣知主君之心,”
休要看荀少,举止赏罚有度,上下君臣一心,百姓黔首遵从,有着明主明君之相。
但在诸谕行眼中,荀少可是一不折不扣的枭雄人物。
其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眼中唯有逐利争益,心性冷酷的令人发指。
只要对自己有利,哪怕杀尽天下人,这位主君都未必能有一丝犹豫。
正是因为看透了荀少,内在的凉薄性子,诸谕行反而死心塌地,一心为荀少奔走。
诸谕行暗道:“只有如此雄主,才是真正成大业、成大事之人。”
也正是因为荀少,有着这般‘品质’,才让诸谕行认定,其有几分竞夺君侯之位的机会。
毕竟,仁慈君主固然好,但护不住自家身家性命,只是朝露一般朝生夕亡。如何能让诸谕行,这等人物俯首帖耳。
“荀尚遏东南置兵,足足一千之众,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却很要命!”
荀少冷笑:“他荀尚遏,是等着吾荀少败亡,他好顺势与荀少贺,一并瓜分南地呢……”
“可他想不到蛮人会溃败,也想不到会败的如此之惨。”
诸谕行道:“吾等掌握主动,主客移位。”
荀少哼道:“迟早啊……吾要让他这一千精锐兵甲,连人带甲都成吾囊中之物。”
说罢,荀少嘿然一笑,挥手:“下马!”
一名名【黑翼】骑兵寂然无声,步伐轻盈间落地。
这些骑兵,最少都是濒临【易筋煅骨】的高手,就算弃马步战,也是一等一的强兵种子。
看着诸峰上的兵甲们,荀少摩擦着下颚,眼中血色略过。
若是真的两军交锋,荀少自信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歼灭这些军卒,而自家损伤寥寥。
“可惜,要让他们知难而退,反而有些麻烦。”
东南群峰少有数十,每座皆驻兵甲十数,流动性极强。倘若一朝发难,也能迅速反应过来,彼此互助支援。
荀少的【黑翼】骑兵虽强,但攻略高地,也是极为不易的。
诸谕行轻声,道:“主君,吾等为何直面天险?”
“他们,能扼住吾粮道,吾等为何不能,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也扼住他们的粮道,让他们也难受一下?”
东地维千余劲卒,不可能有太多淄重。而且大军每日吞吐的淄重,几乎海量一般,淄重数量庞大。若是任由大军本身携带,恐怕,就是等到荀少大溃蛮人之时,这一支劲卒都未必能入东南。
所以东地劲卒轻车简从,占据东南诸峰之后,由后方运送物资,方是最可能的情况。
如果,荀少断了东南粮道,就是围而不攻,也能生生把这一千劲卒困死。
荀少闻言,深思半响之后,徐徐颔首,道:“此策,深得吾心……诸谕中,果有大才啊!”
诸谕行道:“主君谬赞……”
荀少道:“诸谕中之谋,或为第一功也!”
“虽然客人不请自来,但吾这地主人,却不能失了礼节,也要招待一番的。”
他面容一肃,道:“封锁方圆十里山道,东地一应大、小斥候,通通扣留缉压,待此事完结之后,再做定论。”
“还有,清肃沿途东地军卒,吾要都上不得东南诸峰,一粒米、一滴水也休想上去。吾要让这群峰,成为他们的困兽之地。”
诸谕行躬身,道:“喏!”
缺少必要的物资,全凭那几座山峰的荒凉,这一支千人大军,能支撑满三日,都可称得强兵劲卒矣。
五日,必崩!
…………
所谓东南诸峰,不过寥寥数十峰。
因占据东、南之交,因此有东南诸峰之称。
此时,东地领兵大将公(liu)瓒,一袭黑玄甲胄,登高眺望下方。
数十名黑甲兵卒,扶着佩刀,默然矗立着一旁。
主世界人族,因为崇尚水火之德,故而其甲胄非‘黑’既‘赤’,只有这二色可选。
所以各方诸侯麾下,甲士兵卒身着的衣甲,除了一些细微样式不一样以外,其他多有共通之处。
一时间,这些黑甲兵甲反而于山下的【黑翼】骑兵,都有着一些相似之处。
俱是黑甲、佩刀、挎弓,若非两方甲胄雕琢凶兽不同,近乎分不清差别。
公瓒嘟囔着:“没想到,这荀少倒是个有才干的,一举平定蛮祸,可谓让人刮目相看了。”
占据东南诸峰,虽是有其战略意图。但放着峰顶,连吹几日的风,也不是谁都能受用的。
若非这公瓒,是荀太庸一脉的老臣,经验老而弥辣。也不会受荀尚遏信重,独掌一军千卒,窥伺南地动态。
独自掌军的信重,自然非同一般。
然而,在蛮人溃败的当下,这一千兵卒的处境,就有一些尴尬了。
只是没有荀尚遏的军令,哪怕公瓒这等元老人物,也不敢擅自退兵。
公瓒兀自叹息:“英雄无用武之地,”
他看着身前的蔡地舆图,目光烁烁,指头比量着,暗自推演着战况的进行。
他以黑、白、红三色代替蔡地的三股势,其中黑色势大,为荀少贺、荀尚遏两家联手。红色格局自成,彼此互不侵犯,正是荀少伤的势力范围。
“白色……北地的大军,想必首先会驱逐吾军吧!”
公瓒心知肚明,他这一支大军,对北地的威胁程度,几乎无以复加。
若非,笃定荀少忌惮亲族残杀,不想落人首尾,以至于给烨庭荀氏插手的机会。所以荀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一支大军插入北地心脏,而有力无处使。
但,一旦荀少没有顾虑,区区一支千人大军,就敢在缺少淄重补给的情况下,孤军深入北地?
荀少翻掌之间,就能把这千余人屠个干净。
“如今东南、北地发难,荀少若想破局,就只能攘外必先安内,进兵东南,驱东南之患,得北地之利。”
缺少淄重补给,暗自揣摩,倒是把荀少的心思,揣摩了个通透。
他也是一员宿将,统兵经验丰富,大、小血战何止百场,心血来潮何其敏锐,自然不会忽视任何危机。
“塘报上虽说,这十四公子疾驰北地,但吾还是很愿相信,他是来了吾东南。”
公瓒迟疑了片刻,重新抖擞精神。
此时,一军中司务来到公瓒身畔,附着耳廓轻声言语一番。
公瓒面色渐沉,断然喝问:“军中淄重,最多还能坚持几日?”
这军中司务略一思考,伸出手指,道:“约莫三日半……军中粗盐,也都高磬了。”
公瓒一听缺盐,面皮登时发黑:“嗯……多让几路斥候,去后方加以催促一下吧!”
缺粮可不是小事,也不会是小事。自古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就是兵家名言。
军中司务苦恼道:“已让了十几斥骑,前往东地催促,但……消息全无。”
大军一日不吃不喝可以,但却一日也少不得盐分。可这淄重粮车的一来一回,就远不止三日,亦或十三日还差不多。
所以为了防止斥候,出了什么差错。一般都是一个时辰,外放一名斥候,防备其他斥候,遇着意外事项。
“少盐、缺盐,其兵卒麾下就会脱水、手脚无力。大军的战力可想而知,必然大打折扣。”
听着司务的絮叨,公瓒的眉头触得更紧了。
尤其氏大军缺盐,更是让公瓒,暗自忐忑不安。
“不对……”
蓦得,一道灵光划过,公瓒悚然一惊,一缕惊怖念头浮现。
随即,他手指颤抖着,比量着舆图中的各大要道,双目泛着血丝,仔细核对着心中所虑。
“这……这……这……”
一点点校对着心中所想,公瓒愈发惶恐不安,手指颤抖不已。
“哎呀……落入瓮中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