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载负手站在窗前,面无表情地听完了兵部侍郎谢南山的汇报,只有在听到郭宋这个名字时,他眼睛里才闪过一丝刻骨的恨意,郭宋竟然当值数百名重要宾客以及监国殿下的面直斥自己目无天子、欺君罔上,偏偏还言辞凿凿,有理有据。
恐怕自己的政敌要为郭宋这番话欢欣鼓舞了。
元载心里清楚郭宋这番指责对他的名声影响有多大,大家都不是傻子,只要细细品味郭宋的话,都会发现郭宋说的是事实。
元载终于意识到他已面临入仕三十多年来最大的政治危机,如果他不处理好,那么欺君罔上的罪名都背定了,连监国殿下也不会容他。
如果他不用最狠手段厉处罚郭宋,如果高举轻打,就此放过郭宋,那将是一种暗示,一定会有更多的人起来抨击自己,他元载必须杀一儆百。
半晌,元载冷冷道:“他不肯给名单吗?”
“是!他很精明,坚持要我们先给说法,他最后只给了一份西域报告的副本,正本不肯给,而且就算副本也指明给监国殿下。”
“你们手上的名单全吗?”元载又问道。
“应该是全的,是他的全部手下,只是不知道哪些阵亡?哪些幸存?”
“那就不要管那么多,把这支军队按照神策军的处理办法就地解散,收回他们的兵甲武器,明白了吗?”
“卑职明白了!”
元载打了一个擦边球,当初十万神策军,有三万人转到其他军队,其他七万人全部解散,而郭宋的手下并不属于转到其他军队的士兵,那么就属于解散之列。
郭宋不是为手下鸣不平吗?自己就成全他,让他的手下彻底一无所得,让他在士兵面前威信丧尽。
这时,旁边王缙低声道:“解散他的手下,会不会让监国殿下不满?”
元载冷冷瞪了王缙一眼,“你还真想让我承认郭宋的安西都护府长史吗?告诉你,这是一而二、二而三的事情,只要承认了其中一环,那我就会满盘皆输,还真会背上一个欺君罔上的罪名,难道这是你的希望?”
王缙吓了一跳,连忙摆手道:“卑职不是这个意思,可以以别的名义稍微给他们一点点奖励,比如护卫天子特使有功,按照最低的数额,每人赏赐他们几贯钱,既可以完成监国殿下的嘱托,又能恶心郭宋,这岂不是一举二得?”
这还差不多,元载点了点头,“那就每人赏赐一匹布,不能再多了。”
“还有惩处郭宋,你们可有什么好的方案?”元载又问道。
几名大臣面面相觑,都不知该怎么回答,倒不是没有办法,而是这件事太敏感了,大家都不想惹事上身。
元载见众人不肯回答,便不满哼了一声道:“难道以下犯上,连对上司不敬的罪名都没有吗?”
兵部侍郎谢南山小心翼翼道:“这件事要不要和监国殿下商量一下?”
“不用了,我向监国殿下请示过,监国殿下的态度很明确,按照朝廷法度,秉公处理,所以我才问你们。”
既然监国殿下有了表态,事情就好办了,王缙道:“郭宋的安西都护长史既然没有生效,就不用考虑,他现在有两个头衔,一是灵武县侯,二是散官宁远将军。
以下犯上如果罪行严重,包括杀人、杀伤、重殴等等,那就可以剥夺爵位,革除一切官职,发配岭南,但郭宋的罪行好像又到不了这一步,卑职建议剥夺爵位,革除其宁远将军之衔。”
“杨相国的意见呢?”
元载转向尚书左仆射杨炎,杨炎一直保持沉默,没有表态,令元载有些不满。
杨炎喝了一口茶道:“革除散官问题不大,这本身就在元相国的权力范围内,关键是剥夺爵位,这至少要监国殿下同意才行,我建议由知政堂出一个决议,剥夺爵位,革除宁远将军之衔,然后报监国殿下,如果监国殿下批准,那就顺理成章执行,如果监国殿下不批,就采取第二个方案,直接革除其宁远将军的散官。”
杨炎的慎重得到了众人的一致同意。
就在这时,吏部郎中黄耀宗匆匆赶来,在堂下高声禀报,“元相国,卑职有要事禀报。”
“什么事情?”元载眉头一皱,他这个时候可不想被打扰。
“启禀相国,就在刚才郭宋来到吏部,他辞去了爵位和宁远将军头衔。”
“啊!”众人都呆住了,郭宋竟然自己辞职了。
元载忽然有一种一脚踏空的感觉,郭宋竟然主动辞职了,不给他留一点机会。
.......
吏部侍郎官房内,郭宋将官印、鱼符、官服、银鱼袋,连同正式辞职报告书一起放在韩面前。
韩半晌苦笑道:“这又是何苦?”
郭宋淡淡笑道:“与其让别人罢官,还不如自己出动辞职,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
韩也知道元载确实有权罢免郭宋的散官,但郭宋却连爵位一起辞去,未免有点可惜了。
“爵位再考虑一下吧!元载无权剥夺你的爵位,朝廷也有章程,非大罪不可夺爵,就算元载权势滔天,也至少要监国殿下批准才行!”
郭宋摇摇头笑道:“我放弃爵位,监国殿下也可以不批,不是一回事吗?”
韩无奈道:“你这是把监国殿下架在火上烤啊!”
郭宋沉默一下道:“我相信元载一定会向监国殿下申请剥夺我的爵位,监国殿下也不会因为我而得罪元载,他批准的可能性很大,这个爵位对我其实并没有意义,我还是主动放弃吧!至少让监国殿下不难做人。”
韩点点头,“既然你心意已绝,我也不阻拦了,你辞去宁远将军,我现在就可以批准,至于你放弃爵位,这个需要监国殿下审批,我会给你递上去。”
“现在需要我做什么?”
“走吧!我带去办理辞职手续。”
韩带着郭宋向大堂外走去。
..........
从吏部大门出来,郭宋忽然感到了一种久违的自由,就像他离开崆峒山之时,那种天高任鸟飞喜悦,又重新在他心中滋生。
舍弃功与名,换取自由身,这一刻,他没有任何负担,也没有任何担心,元载权倾朝野又如何?能拿他郭宋怎样?
时间已经快到中午,约定的时间快到了,郭宋加快马速向务本坊奔去,今天李安有要紧事找他,郭宋当然也知道,在这个敏感时刻,李安绝不是找他谈风花雪月的,必然是李安知道了某个信息急着要告诉自己。
进了务本坊,很快便来到皇商的商行前,只见李安正站在门口张望,见郭宋按时到来,李安顿时大喜过望,连忙迎上来道:“我还以为你来不了。”
“安叔找我,我怎能不来?”
郭宋翻身下马,将马匹交给李安的随从,又笑问道:“安叔是不是有什么重要消息告诉我?”
“是有一件大事,这里不是说话之地,请随我来!”
李安带着郭宋向后院匆匆走去,皇商后院郭宋来过两次,两次都是见天子,那时郭宋才知道,皇商商行一直是天子李豫外出的秘密据点。
“那今天呢?会不会也是.......”郭宋心中忽然有一种预感。
走进一间院子,院子里站着八名侍卫,他们就像八座雕像,一动不动,但郭宋能感觉到他们身上的强烈杀机,这八人都有着极为高超的武艺。
这时,郭宋已经明白了,今天还是天子李豫秘密接见自己。
李安走进房间片刻,出来对郭宋道:“进来吧!”
郭宋暗暗叹口气,好容易才获得自由,又被盯上了,难道这就是天意?
郭宋走进房间,只见天子李豫头戴纱帽,身穿青色袍,半倚躺在软榻上,显得精神不太好,面带病容。
郭宋连忙上前躬身行礼,“微臣郭宋参见皇帝陛下!”
“郭长史,辛苦了!”
李豫轻声说了一句,郭宋的鼻子里竟感到了一阵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