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自习室依旧灯火通明。
千百记嘈嘈碎碎的背书声汇聚起来,像有一万只苍蝇在嗡嗡叫唤,盛夏本就烦闷的夜晚,因此而变得更加烦闷。没有人注意到,那些苍蝇里有一只声音越来越细弱、越来越陈缓。
“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的……的总合……”
意识迅速向黑暗中坠落,模糊中似乎听到周围有尖叫和呼喊响起。他想告诉他们自己没事,扶我起来还能背,但这努力也终究和意识一起转瞬即逝。
……
“人在异界已经漂泊十年,有时也怀念当初一起肥宅快乐~”
“就算虎躯震了纳头就拜,也想家~”
李察躺在一辆堆满货物的板车上,嘴里哼着没人能听得懂的小曲,脸上盖着块粗布手绢用以遮挡正午酷烈的阳光。
过了不久,大概是终于觉得旅途单调难以忍受,突然挺身坐起来。
他大概也就不到二十岁,但身材高大匀称且比例分明。一身皮甲被束缚在阔牛皮腰带里,脚蹬一双精良的鹿皮猎靴,和腿侧悬挂的长剑一起,共同组成一种精悍英武的精气神。
就是此刻哈欠连天,眼角全是眼屎,稍微有点破坏气质。
“那个谁,给老爷我说实话,咱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到那个,那个……”
“科伦。”牵马的车夫对这个奇怪旅客的记性已经见怪不怪,“爵爷,已经能看见科伦的城墙了。”
李察振奋精神,扭头顺着道路向远方望去。
在灰蒙蒙的地平线尽头,在天空和大地的交界,一道土黄色细线正随着马车接近逐渐放大,那是远方的城墙。
“加速!”
已经在野外行进快一周的商队也渴望着城市繁华,马蹄声陡然间密集起来。一小时后,科伦的风貌在李察眼前全部展开。
这是整个庞贝都赫赫有名的雄城,当初的设计者费了颇多心思,途径的河流稍加改造疏浚,做了天然护城河。
东北行省的建筑风格较南方来得更朴素,城墙上看不见太多额外装饰,只有鹰和交叉刀剑组成的旗帜在旗杆上有气无力的飘荡,那是科伦领主奥古斯都家族的标志。
但光是那巨岩砌成高达十五刃的城墙,已使它无愧于“雄城”之名。
城门前排起长长的入城队伍,有当地平民,也有赶着骆驼的沙漠商队,显然商业活动十分繁荣。两个银甲长戟兵守着半人高的木箱,在挨个收取数额不等的进城税。
轮到李察时。
“老子是贵族。”得意洋洋地从钱袋里掏出徽章亮了亮,引来一片羡慕又畏惧的眼神,两个金币的进城税就此作罢。
税兵无奈地让开道路,车轮吱嘎嘎转动,进入城门甬道又很快从另一边出来。
“爵爷。”商队主管满脸堆笑,手里捧着一小桶精酿黑麦啤酒,对李察说道,“路上多亏您照顾。”
这个各方面都很奇怪的旅客是他从南方行省载上的,路上主动表示自己是贵族,并且愿意出面替商队避去行车税。管事一开始并不相信,哪有贵族会做这种事呢?
但事实证明他说的是真的,这一路上至少省掉十个金币的税金。
李察接过啤酒瞥了瞥左右无人,伸手做了个食指中指并列一起和大拇指摩擦的手势。
庞贝帝国南北东西拥有内容丰富的风土人情,有的甚至截然不同,但这个手势的含义基本是通行全国钱。
“干什么。”管事看着李察一脸茫然。
“干什么?还能干什么!手续费!”李察一巴掌拍在车厢上,厚重的橡木板当场“咔嚓”一声,露出一个模糊的凹陷掌印,“少交了十金币路税,就想拿一桶麦酒打发我?”
商业不能带来产物,有德之人该慎重对待它,更不应从中牟利。落魄骑士也是贵族,而且越是落魄越应该注重体面,这种行为又和地痞无赖有什么区别?
管事看着李察,眼神先是迷惑不解、难以置信,最终全部转化为深深的叹服。
学学现在的年轻人,怪不得自己这么大年纪还只能做个管事!如果再不转变思想,将来怎么能拥有自己的商队?
他张嘴想说点什么,但看着车厢上的手印,最终选择沉默是金,老老实实从钱袋里数出五个金币递过去,“爵爷您收好。”
“这还差不多。”李察一把抄过来,扭头就走。
“等等!”管事在身后突然叫住了他。
“干什么?”
“这酒可是我的。”他恶狠狠地夺走了木桶。
……
李察扶着佩剑,正在科伦宽阔的街道上狂奔。
他眼下的目的地是科伦贵族苑,统筹管理全省贵族封地事宜的机构。
这地方很好找,在全城任何一个角落只要抬头四顾总能看到贵族苑高耸的穹顶。那是古代先人的遗留,如今的庞贝人很少再建造如此高大的建筑了。
有人说是因为这么做金钱上不经济,也有人说是那些精妙的几何算法早就失传,还有人说是因为贵族苑的老爷生儿子没x眼禁止出现更高的建筑夺去风头。
李察私心比较偏向最后一种可能。
但不论怎样,这栋坐落在六层基座上的建筑都是科伦城里首屈一指的恢弘。
二十四根花岗岩石柱依正门对称两侧展开,支撑起巨大的面包状弧形穹顶。石柱两端间落分布着史诗叙事圆雕,描述着远古尼禄叛乱时代的故事。
正门上方吊着高达两刃(一刃=一米)的青铜美人鱼雕像,左持天平右持法典。打一眼就知道必定出自大师之手,堪称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李察向正门迈开步子,刚踏上基座第一级台阶,立刻有绿瞳仁的男侍小跑迎上来,送出露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
“先生,这里是贵族苑。”
男仆用提醒含蓄地表达了两层意思:如果你是贵族,那么你找对地方了;如果你不是贵族,识相点赶紧自己滚蛋。
“李察奥兰多,此行为封地而来。”李察从猪尿泡钱袋里取出两张皱巴巴的羊皮纸。
绿眼睛接过来仔细核对着文书和签字,尤其是最下方的印章。
李察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弯了弯,似乎在暗含讥讽。
对于一个剑士来说,卓越的观察力是必备基本功。他发现男仆在听到自己名字时,很隐蔽地怔了一下。
服务于贵族苑的男仆必定是最训练有素的,很难在他们脸上看到轻度微笑之外的表情,有这种表现只能说明其内心有所触动。
李察当然知道这是因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