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楠是在执行完一次侦查任务之后,才意识到自己必须要去看心理医生。
他们单位有负责心理疏导的大夫,去做心理疏导的时候,乔楠还是有点儿不情愿的。但他还是很理性的,如果真有心理问题,那就必须得及早面对。他身边有好几个心理出现问题的战士,他绝对不能疏忽。
单位里有负责心理疏导的大夫,大夫让他做了一套心理测试题,时间十五分钟,题量还挺大,所以没有时间去思考,只能凭借直觉选。
乔楠飞快地做完了,大夫也同样快速做出判断,心理健康状态大致可以分为五个阶段,大夫给出的判断是——五颗星,完全健康。
乔楠傻眼了,甚至怀疑他是个庸医。
“乔楠同志,并不是睡不着觉,就是有心理问题。很多人都有睡眠障碍,有的是压力大,有的是大脑皮层过于活跃,不必太紧张。”
大夫开了点安神的药,可乔楠吃完后并没有好转。碍着面子,又不敢跟队里的大夫敞开心扉。老冯看着他心事重重的样子,找他谈了几次话,最后给了他一个军区医院精神科大夫的联系方式,让他去做个全面检查。
于是在四月底的一次休假,乔楠请假外出,转了好几趟车,才到了军区医院。
那时还没有专门的心理科,只能挂精神科。挂号之后乔楠很沮丧,就好像已经被判定得了精神病一样。
这次接待他的是个很年轻的女大夫,二十七八的样子,知性秀气,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钻戒,窗沿上摆着一张小小的结婚照。她的名牌上写着“苏雪”,乔楠就叫她苏大夫。
苏大夫让他画了一棵树。乔楠边画边说:“我五行缺木,所以才取了这个名字,我的名字就是一棵楠木。”
说完之后,乔楠也画完了。他根本不会画画,就是画了一个粗壮的树干,像云朵一样的枝叶,然后在云朵里画了些线条,表示枝叶繁茂。
苏大夫戴上眼镜看了半天,说道:“除了情绪不太稳定之外,其他的真没有什么大问题。你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得了心理疾病呢?”
乔楠解释道:“我并不只是睡不着觉,而是常常做同样的噩梦……”
“什么噩梦?”
乔楠犹豫了一下,反正这里没有部队的熟人,便如实说道:“反复梦到一辆大卡车,灯光亮得能照瞎眼睛,然后我被卷到了车轮底下……”
乔楠闭上眼睛,不再说了。
“频繁做同一个噩梦,或许是因为你有着严重的心理创伤,在潜意识中,你一直被这种创伤所刺激,以至于长期处于应激状态。在清醒时,你的理智可以抑制这些创伤,让你不要去想它;但是在睡眠时,你的理智被极大削弱,潜意识会占据主导,那些创伤便呈现在你的噩梦里了。你可以告诉我,你发生过哪些不好的事吗?”
乔楠封闭太久了,不知该如何倾诉。
苏大夫看到了他的军官 证,知道他的工作单位,便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在执行任务时,发生过很不好的事?”
乔楠深呼吸一下,说道:“那是我的工作,我是为了保护更多人才那样做的,我可以说服我自己,那些血腥的经历尚不足以成为我做噩梦的理由。”
“那……是战友的牺牲,给你带来了很大的冲击?”
“不会,我带的队,不允许有人牺牲,除非我自己。”
苏大夫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很成熟,也很坚强,按理说不至于重复做同一个噩梦,如果你信任我,可以跟我说实话吗?”
乔楠抿了抿嘴唇,最终决定向医生坦白:“我的母亲死于车祸。”
他急忙补充道:“亲生母亲,那时我尚在襁褓中。她抱着我,我的帽子被风吹走了,她去捡……然后……”
“原来如此。那时你虽然很小,但是在潜意识中,你把整个事件都记录了下来,最终形成了这种障碍。”
“我小时候频繁做这种梦,在得知真相之后,反而不做了。但是近半年来,又开始频繁做这个梦,我自认胆大,但是依然会在梦中感到恐惧。”乔楠从来不愿在别人面前露怯,但对面是一个亲切和蔼的医生,他决定说实话。
苏大夫的声音很柔和:“首先,你主动来找心理医生,说明你自救的心理十分强烈,这点非常难得。一般来说,真正得病的人是不会这么主动的;其次,你能坦诚地说自己害怕,而不是遮遮掩掩,这也非常难得。综上所述,你并没有什么大问题,近期可能受到某种刺激,将以前的创伤激发了出来。还有,你刚才说,愿意替战友牺牲,你这是把压力全转移到自己身上了。你不必太焦虑,睡前喝点牛奶,听点儿舒缓的音乐,这些都会对你的睡眠大有好处。”
苏雪声音温柔,言辞恳切,就像小时候书里常见的那种知心姐姐。其实,一个优秀的心理大夫,理论知识必不可少,但最重要的资质,是成为一个好的倾听者,以及谈话者。
乔楠目光闪烁,苏雪便知他还隐藏着许多故事,便笑吟吟地说:“如果还有话想对我说,你可以尽管说出来。我以医生的名义担保,我是所有秘密的终点。就算是做案例分析,我也要取得患者的同意,才能着手进行。”
乔楠对她心生亲近之感,便再一次敞开心扉:“睡眠算是其次,最可怕的是前不久发生的事,涉及机密,我就只说重点。月初,我们连队派出一个小队进行侦查,我是小队长。那次侦查难度比预想的大很多,我们在山中转了五天,超出了预期,干粮都吃完了,大家都筋疲力尽。一天傍晚,有个战士捡到一包饼干,真的是散落在灌木丛里的,上面粘着很多泥土,还有腐化的落叶。从时间和状态来判断,那包饼干极有可能是背包客留下的,那个战士很高兴地要跟大家分着吃,却被我阻止了。因为我觉得,那还有可能是敌军放出来的诱饵,那里毕竟是深山老林,一般人谁会走到那里?如果我们把饼干拿走了,那他们就能察觉到,是中国军方派出侦察兵来了,然后进行大范围搜索,我们的处境就岌岌可危了。哪怕这个概率只有百分之零点一,我也不允许发生。被我训斥了之后,那个战士显然很不服气,或许矛盾就是从那时开始的。再后来,我们快到他们大本营的时候,遇到了他们的巡逻队员。我的队员们主张把他们干掉,我们有那个实力,可我觉得不行。我们的任务是侦查,而不是作战,要是干掉他们,那就暴露得更明显了。我下了命令,不准动手,绕过去。这一绕,就绕了五公里山路。”
苏大夫非常专注地听完,提问道:“然后呢?你跟战士们闹矛盾了?”
“那倒没有,只是在我下完命令之后,一个战士小声嘟囔了一句——他成天跟个精神病似地自言自语,还当指挥官,我们能把命交给他吗?”
苏大夫吃了一惊:“战士为什么会这样说?”
“我也很纳闷,很憋屈,也很想知道为什么。但我不能那样做,一旦我问了,矛盾就会进一步激化,战友们就无法团结一致了。我必须将所有精力用在指挥上,确保完成任务,确保……每个人的安全。还好副队长是我军校的同学,我俩军校时期就一起参加比赛,在我遭遇信任危机的时候,他主动站出来,跟战士们说,我从来没有输过,让他们放心听我指挥。在完成任务后,我私下问过他,我是不是真有精神病?他说,我就是有个自言自语的毛病,让他们挺不理解的,还是看看大夫比较好。或许是他说的这番话,我才下定决心来看病。”
苏雪问道:“那你跟战士的关系怎么样?他们有没有再说什么?”
“那倒没有,他们还跟我道歉了,说一时心急,口不择言,让我别往心里去。”
“那你有没有意识到,平时自言自语些什么呢?”
乔楠摇头:“他们说,我是看着什么东西发呆,嘴里念念有词。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所以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或许是说给我去世的女朋友吧!……这样说有点肉麻,但我的女朋友是我的灵魂伴侣,她能听懂我所有的话,是我的精神支柱。”
母亲车祸去世,灵魂伴侣也去世……苏大夫在心里叹息,这个年轻人的人生也真够曲折的。
苏雪蹙着眉头,说道:“这样吧,如果你在部队里有信得过的朋友,让他帮你记录一下,你发呆的频率,以及自言自语的内容。这样记录之后,找出规律来,咱们对症下药。”
这样的病总归是不太光彩的,就算跟赵宇他们是生死兄弟,乔楠也无法没心没肺地让他记录,万一自己说的是很隐私的内容呢?
苏雪看穿了他的心思,说道:“乔楠同志,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或者说,让他们在你发呆时把你叫醒,你自己记录下来,自己都想了些什么,这样也可以。”
乔楠感激苏雪的贴心,微笑着点了点头。
苏雪温柔地说道:“感谢你对我的信任,说了这么多。你的心理状况很好,千万不要有过多的心理负担。你们单位的任务本来就重,今年尤其重,你的压力肯定很大,所以会出现一些反常。我先不开药了,否则容易形成药物依赖。按照我刚才说的,睡前喝点牛奶,听听轻音乐,放轻松。如果没有效果,下次再开药。”
苏雪柔声细语,细致体贴,是一个非常称职的心理大夫。跟她倾诉完之后,乔楠的心里就轻松多了。他告辞的时候,真心实意地说道:“看样子您刚结婚,祝您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苏雪下意识地看了下婚戒,微微一笑:“谢谢。我的丈夫也是一位军人,他是技术岗位的,但是也不自由,只能请到五月初的假。我们领证都半年了,下个月才能办婚礼。”
“只要有情人终成眷属,那就很好。”
乔楠道谢离去,苏雪喊住了他,说道:“其实我可以做出诊断,你要听吗?”
“……请您实话实说,我承受的住。”
“你所有症结的根本原因,其实就是两个字——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