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真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啊。
从西祁城出来,江枫心中不禁轻笑一声,对郑建柏的请求,不由得生出这样的感叹来。虽然与此人年纪相仿,甚至他还比自己年长几岁,但对方和自己经常忧虑的事情,却存在着天壤之别。
郑建柏希望江枫能给他一个官做。
初听这个请求,江枫只想发笑,他甚至怀疑郑建柏是百无聊赖的想消遣自己,不过对方给出的解释,却有一定的合理性,据他自述,自从上次被江枫击伤之后,作为掌门的独子,他便被更严密的“呵护”起来,不但无法南行参加与天音寺的战争,就连身边,也总有一到两名筑基时刻看护,即便被委任为城主,也整日无所事事,所有的庶务,无论大小,都有人协助操持,根本用不得自己关心,说点什么,也是齐声叫好,使他无法辨明自己的想法是否正确。
这样的生活,他已经受够了。
混吃等死不好么,江枫心中轻笑,估忖郑家声也是受了惊吓,故此对于独子郑建柏,也是存了保护的心思,想必也是等他晋升金丹之后,有些自保之力,方才会放手让儿子一展拳脚,当然,如果这期间他自己能努力再生几个的话,估计对郑建柏的关照,也会放松很多。
不过这件事情,江枫是万万不敢答应的,他不是舍不得那个官位,郑建柏说起来也算筑基修士,能力应该还是有的,而且这种二代,手里不缺灵石,自己俸禄都不用给,对方为了把事情做好甚至可能会倒贴,他唯一担心的是,一旦郑建柏死在浅山宗,自己岂不是直接就和碧云宗交恶了,当年,为了他的小命,郑家声可是举宗倾巢出动,追杀自己直到边界还不肯罢休。
“此事,你还是征求你父亲的意见为好,倘若他同意,我自然是愿意帮忙的。”江枫没把话说死,虽然他同样信奉只有足够的锤炼,方能利于修行的理念,但大道万千,是否适合自己,只有自己知道。
“既然江掌门没问题,我自会去说服父亲。”却未料到郑建柏似乎信心满满,这反而让江枫发了愁,他赶紧补了一句,“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浅山宗向来树敌不少,我可没有多余的修士贴身护持你的安全。”
“这个前辈请放心,我自会和父亲说,不会令您为难。”听得江枫松了口,郑建柏连称呼都变了,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前辈等我的好消息便是,如果父亲同意了,我直接去罗川找您?”
还真是当真了啊,一瞬间江枫都怀疑这是不是郑家声父子给自己挖的坑,不过看郑建柏一副天真的模样,他登时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自己经由西祁城时,与郑建柏应是偶遇,毕竟进入碧云宗的道路有很多,刻意提前安排实数一件难事。
交代了郑建柏倘若自己不在,可以先在罗川小住,待自己回转再做安排,这件事江枫决定还是要亲自过问,看郑建柏的神态,十有八九是有把握说服郑家声的,那么,这件看似棘手的事,如果能办好,对于交好碧云宗,也算是件锦上添花的事。
安排在哪里呢,这倒是让江枫犯了愁,左右琢磨了几个职位,都算不得合适,待到江枫驾驭飞舟,回到浅山宗地界时,他才想到,倒是忘了问这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小子,有什么擅长,不过万一没有岂不尴尬?
唉,怎么会遇见这样一桩怪事呢。
江枫原本想直奔楚门镇,但在飞舟之上,却接到了明镜司执事郑轶雨的秘报,说有两名金光阁的使者公孙盛和公孙牧来访,因为都是金丹境界,故此动用了传信急报。
这两个名字听起来有些耳熟啊,江枫只好调转飞舟,直奔罗川,待到回到掌门内府,在方厅之中接见二人时,才登时意识到,这两人,似乎与当年魏国吉柏城的旧事有些关联,面色故作沉静,江枫与其互相致意行礼,待到宾主落座,客气了几句,便问及对方的来意。
宋紫熏的下落?
“战事已歇,她都一直没回贵宗复命么?”
江枫的惊讶不是装出来的,事实上,对方询问宋紫熏的下落时,他突然想到,当初,趁自己离开楚门镇,打伤方金禄,进入传送阵的不会就是宋紫熏吧,按理说,她是有这个实力,也是有这个动机的。
“没有,因为之前宋道友与贵宗有了些冲突,故此我们师兄弟二人,受赵掌门的委托,前来询问此事,如陷在贵宗,还请交出,如有线索,也请相告,以免再生事端。”公孙盛态度谦和,说的不快不慢,但江枫却品出了其中的告诫之意。
“之前的确是有些误会,道友说的一点没错。”江枫一边敷衍,一边想着对策,宋紫熏的去向他只是怀疑,但他知道对方应该不是百无聊赖,过来消遣抑或威胁自己的,金光阁和浅山宗并无接壤,虽然在战争期间有冲突,但那也是旧事了,卷土重来,他们还需要经由力宗,显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之所以过来询问,还是怀疑自己动手了,当然,没有确切的证据,否则便不是询问那么简单了。
“其实这件事比误会还要严重,你们应该有所耳闻,天音寺的叛徒见性之前暗投了浅山宗,我便策动他阵前绑架了贵宗的宋道友,但后来宋道友自行逃脱,并且曾经带人出兵我宗西岭郡,想报被虏之仇,但正巧我宗修士都去参与盟会,故此便错过了,之后,宋道友的行踪,我便不知了。而今,你们突然说宋道友也没有回宗,我便突然意识到,恐怕我也被
骗了。”
“哦?”公孙盛面上神色变幻,但很快便借着品茶的机会,尽数敛藏,注意到这个细节,江枫觉得自己方才陈说之中,当有他们不知道的内情,便继续胡诌道,“见性也不知所踪,还卷走了我宗不少资财,现在想来,不会是两人一同设局,玩弄我们双方吧?”
“会么?江掌门可有证据?”一旁的公孙牧插嘴道。
“证据倒是没有,但我忽然想到,宋道友本事也算高明,怎么会被见性轻易虏获呢?当时战事焦灼,我倒没有细想,现在想来,这其中一定有诈。说起来,见性的踪迹,贵宗是否有线索呢?”
“见性被我宗和天音寺通缉,自然不会出现。”
“往往最危险的地方,也最安全。我曾经听过这样的一句话,想来还是有几分道理的,如果我的猜想是真,说不定宋道友也背叛了贵宗,和见性双宿双飞了也说不定。”
“此事我们倒是不知,想来还需要调查才能知道真相。”公孙盛眼角一皱,面上多了几分凝重,“不过,江掌门既然知道宋道友最后的行踪,想来也不是对之后的情况一无所知吧?”
呵,这是又绕回来了,江枫登时有了明悟,暗忖自己刻意绕弯子乱讲,对这二人虽然有些影响,但他们在出发前,应该是被提前上了功课,务必要在浅山宗问出点什么,方可罢休。
“说实话,我的确不知,如果知道,也没必要隐瞒是吧?两位不是怀疑我杀了宋道友吧,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啊,战争已经结束了。”
却见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末了还是公孙盛开口,“江掌门,不如你和我们走一趟,就当是到金光阁拜访了如何,我想如果老祖相信你,定然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
你当我傻么,我杀了你们老祖秦九贞两个得意弟子,江枫心道,面上却佯装无事,“说起来与贵宗重修旧好的确重要,但眼下正有赤霞门入金城盟一事需要料理,不方便随两位远行,还请见谅。”
这个时候,魏若光和弘知二人不请自入,悄然的坐到了一旁,见此阵仗,公孙盛只得笑道,“江掌门公务繁忙,我等自可以再寻良机。不过,对于宋道友一事,江掌门是否可以行个方便,我们回宗也好有个交代。”
“这个自然,我宗可以配合发布文告,并在金城盟内传檄,如有发现,定然会知会二位。只是一时间恐怕难以建功,毕竟宋道友和我宗那叛徒见性,如果刻意潜藏,还是很难发现的。”
“这是自然,不过还是多谢了。”公孙盛起身,江枫也不客气,端茶送客,待到两人离开,魏若光和弘知才问及两人来的情由。
“宋紫熏的确不在我们手中。”弘知道,“这一点,他们真的是误会了。”
“嗯,的确如此。”魏若光点点头,深表赞同,但还是眉间含笑,颇有深意的瞟了一眼江枫。
“真的不在我手中。”江枫知道魏若光此番是误会了,“宋紫熏的确长得不错,但毕竟是个人族。”他本想说不是自己喜欢的,但想来“人族”这个借口更足取信,“我可能知道她的去向,但不确定,为了你我的安全,暂时不要追究此事。”
“是!”两人齐声应和,弘知隐隐有所联想,魏若光却浑然不知,但江枫的命令,他一直都会坚定的支持,并执行下去,江枫交代了几句广发檄文的事,随后便遣散二人,自己独自处理了几件宗内呈报的庶务,凡俗的大量涌入,虽然只在西部三镇、南部二镇,以及罗川,但在宗内各地,仍有不少零星的迁移,进而也诱发了一系列不大不小的事件,江枫本着一切遵从既有律法的原则,批示了五件这样的纠纷。
不偏不倚,此乃处理凡俗纠纷,维持长久安定之道,至于修士,江枫还是略微倾向于亲疏有别的,除非涉及到两族之争。
随后,他唤来花百千,询问雷佳音觉醒的事,在去碧云宗之前,他已经采撷了雷佳音的两枚残法相,独留“源髓穹灵木”,说起来,这法相偏炼器类,江枫不是不想留战斗类法相,但三种法相之中,实在是没有更合适的。
在宗内炼器,相对安全,对于雷右旗的在天之灵,也算一种安慰了。
“小姑娘已经适应了修士的身份,不过对于觉醒,她似乎还有些疑问。”
“嘱咐她安心修炼就是了,这点你去想办法。”
“是!”花百千听命,随即心中却有些犯难,动用些暴力手段,他还算擅长,且越来越擅长,但哄女孩子这件事,他总觉得心里没底。
“你该成个家了,宗内有看得上的么?”见其面露难色,江枫顿时明白了这粗线条的汉子,并不擅长此道。
“未到玄级,不敢有此杂念。”
“笑话,这怎么行?”江枫放下手中奏报,“不止是你,七司的所有执事,都需要尽早安家,如此,才能让宗内修士相信,你们是尽心尽力为宗内服务的,懂么?”
“我懂了。属下会尽快寻觅的。”
“你啊。”见花百千一脸驽钝,把此事当成命令去执行的模样,江枫也不好勉强,回想起兵争司前执事皇甫润生,心道或许兵争司出身的人,多半是这种真性情吧。
“皇甫家现在怎么样?和我去看看吧。”
既然想起了皇甫润生,对于这名对宗内有所贡献的手下,江枫还是心怀感激的,既然得空
,还是去看看,不止是他,其余在南境战争中陨落的修士遗眷,他都打算去拜访一二,看看有什么实际的困难,可以帮助解决,发放抚恤是一回事,固然十分重要,但关怀则是另一种更重要、更高层面的东西。
虚无缥缈的,往往更厚重。
另者,两位金光阁来客的拜访,也让江枫甚是忌惮,故此,他决定缓两日再去楚门镇,以避免被可能潜藏在浅山宗没有离开的两人跟踪,进而发现那里的秘辛。
还真是疏忽了,话说,宋紫熏不会真的尾随见性,去了鲸海群岛吧?江枫心中隐隐有些惴惴,但越来越倾向于相信这就是真的。
…………
阿嚏!
见性正在听慕晴川分析如今白鹭星洲附近的形势,突然没来由的打了一个喷嚏,再去看周围三人,都一齐的看向他。
“情况就是这样。”慕晴川收回审慎的目光,“蓝湘禾已经伏诛,濮阳峻也表示愿意纳贡求和,整个白鹭星洲,已经没有太强的对手。但这只是表面现象,混迹于市井之中的地级修士,不少于七名,按照此间的规矩,这些都是随时可能会威胁到我们的存在。”
“这还是白鹭星洲相对贫瘠的缘故。”见性揉了揉鼻子,缓解了些许不适,“否则,以我们的实力,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取得优势。”
“何不杀了濮阳峻?”宋紫薰道,“如此,即便有人想根据规矩自立,也会仔细想想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实力,并且,除掉濮阳峻,此间的所有低阶修士,我们都可纳入麾下,外人想要自立,没有足够的属官帮忙治理,也是无用。此间尽是岛屿,不似北陆般大道通衢,幕僚实数必须之事。”
“濮阳峻一死,或许会有外部的力量,直接出面干预此间事务。”慕晴川分析道,“以我们的实力,虽然可以这么做,但白鹭星洲之外,据我了解,东部九洲之中,有四洲有伪天级修士坐镇,更有天级修士诃云穆多作为至高者,在没有和他们产生关联之前,我们还是应该安心拓展内务,增强实力,否则一旦被他们盯上,我们四人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我的积分怎么办?”宋紫熏哼了一声,不满的看向三人,“我知道,之前的规矩就是诓我的,就是扫遍白鹭星洲,我也极难完成你们的要求,何况,玄级修士和灵级修士根本就不能杀!”
英歌忍不住嘿然一笑,手臂之上的那团血肉忽然化作一条纯黑的游鱼,只见那鱼口吐人言,“留在这里不好么,这里的资源,可远比浅山宗丰富得多!”
“我又不是浅山宗的人!”
“早晚是的!”
那游鱼调皮的在空中翻了两翻,又落回到英歌的手臂之上,重新滩成一团没有完整形态,不断蠕动的血肉,这东西是英歌依照此间的术法炼制的,只不过相对于此间修士,他给与了伴生血肉更大的自主权,这也让血肉诞生了些许灵智,更多了幻化的本事,只不过这样也有缺点,驱策其作战还需要商量,但牵扯精力也因而减少了许多,并不妨碍英歌自己出手,这也是他从仆固云召的死悟出的经验教训,与妖物融合固然会更快变强,但也颇为掣肘,如今,虽然修为提升的颇为缓慢,但即便这伴生妖物死亡,英歌也不会失却太多。
“如果你能保守此间的秘密,下次江枫来时,得到他的允许,你便可以离开。”慕晴川道,“不过,按照我当下的理解,此间或许比北陆更适合修炼,不同层次修士各行其政,有大把的时间潜心苦修,灵地固然驳杂充满毒瘴,但我们已经初步构建了净化灵阵可用,英歌又探索出一条不错的,对自身影响不大的修炼途径,这些妙处,都不是北陆能有的。虽然你贵为元婴之徒,能得到的资源并非我等可比,但那终归是外物,倘若有一天去而不返,你又当如何自处?”
外物?
宋紫熏面上铺满寒霜,心中却咀嚼着这两个字的深意,慕晴川的话无疑是对的,师父秦九贞对自己以及一众师兄弟的溺爱,的确超过了该有的界限,现在想来,这或许是自己身陷在此的根本原因,当然,师父也是一片好心,只不过,这样的溺爱正让自己变得任性,行事没有遮拦,以至于铸成今日之错。
“我们何不自立宗门?为何要依托浅山宗?”想通之后,她忽然有了另一种野心。
“这个想法不能有,就是这样简单。”慕晴川轻抚小腹,俏目中光彩流连,似乎想到了什么,“你也不能有。”
…………
“师兄,走吧!”
绽放新绿的树丛之中,一人从中脱出,正是金丹公孙牧,他瞥了一眼身侧有些格格不入的青色石头,“等了两日,江枫这家伙半步也没有出罗川,再等下去,恐也没有结果。想想看,将其掳走,实际上也不合规矩,说不定引发金城盟的反弹。”
“再等一天,如果真的与他有关,我们打草惊蛇,他不可能没有任何动作,只需要看他见什么人,做什么事,或许便可以继续深入探寻,只凭一个全境檄文,你我是万万没法交代的,即便掌门不说什么,老祖那里要是怪罪下来……”
“好吧。”还没等公孙盛说完,公孙牧的态度已经软了。
“藏好,有人来了。”两道身影登时再度隐遁,周围只多了一株歪脖子的老树,以及一块硕大,仿若天外来物的大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