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一师叔。”
来人对明一这边稽首,明一嗯了一声。
来人乃是茅山道场的护法真人,名为鲁天星,是江南与皖北交界处一座破旧小道观的小道士。
道观虽小,人气不低、
逢年过节,当地人都要前往道观上香。
偶尔家里有些事情,也会去道观请老道长出面解决。
那座小道观,在当地人心目中的地位,极其重要。
他是那个村子,那个道观最受关注的弟子。
十八岁那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京城大学,毕业之后已打算先进五百强外企工作一段时间,积累经验。
但他放弃了这个机会,回了小道观,帮着师傅继续守着道观。
一直等到师傅离世,他又守了两年,在他二十七岁那年,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离开了那里。
他本是打算彻底脱离道门,去京城闯一闯,见一见大世面。
不敢说在历史上留名,至少也得闯出个名堂来,不给自己留下遗憾。
谁晓得前去京城的途中,在火车上碰见了一只正在行凶的妖,将其抓获后,他已经走偏的人生轨迹再一次被强行扳了回来。
他的修行天赋堪称卓越,明一亲自见的他,得知他要离开道门,进入世俗,只觉若是放任他离去,世俗将多一个精英。
而道门,则可能失去一名真人。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相当正确的。
那一夜,他与鲁天星促膝长谈,没有任何保留的承诺,且能够当场兑付的,全部兑付。
这份诚意,打动了鲁天星,让他留了下来。
甚至不惜为此,专门为鲁天星在道场预留一个长期修行名额。
而在鲁天星三十五岁那一年,终于被提名,顺利册封。
四十岁,他成为茅山道场护法真人。
这份荣誉,出现在一个从小道观走出来的道士身上。
也是那一刻,比任何都了解护法真人代表什么样的荣耀的鲁天星,觉得自己当年的决定是如此明智。
若是师傅在世,一定会感到欣慰。
鲁天星还不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只是惊讶于童伯乾几人竟然也在这里。
一名福建的大宗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场中有烈火灼烧过的痕迹,碎石与断树证明此处经过一场大战。
“明一真人,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鲁天星的身后,又走出一人,他询问道。
鲁天星蹙眉道:“杨真,你怎么来了?”
杨真微笑:“我见你突然离开,料想应该有事发生,担心你一人解决不了。毕竟茅山很大,危险很多。”
鲁天星没有应话。
杨真看向明一,后者简单将事情道来。
听完后,鲁天星道:“童宗师,可否让赵冠青开口?”
童伯乾心里苦涩,他说不让,就能不让他开口吗?
选择权已经不在他。
茅山道场一下子来了两名护法真人,他倒是得有这个底气开口才行。
“看来童宗师很通情达理,没有什么意见。”
杨真微微一笑,走到一旁,坐在一块完好的石头上,指点江山般的对赵冠青道:“有什么就赶快说吧,别耽误我的时间,也别耽误大家的时间。”
鲁天星皱了皱眉,没说什么。
“你把剑放下吧。”杨真又对陈阳道。
陈阳见局面控制住了,便是将剑收了起来。
卓公眉缓缓扫过这两人,又看向赵冠青,眼神阴冷,从未变过。
他攥紧长剑,眼看陈阳背对他,忽然一剑掷向赵冠青。
“咻!”
长剑突然而动,众人几乎都没反应过来。
他们想不到,在两名道场护法真人的眼皮子底下,卓公眉竟然还敢出手。
“啪!”
陈阳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随手一抬,将这一剑挡开。
杨真从石头上一跃而起,一道剑气从指尖迸发,射向卓公眉,呵斥道:“当着我的面,还敢动手?”
卓公眉随手挥袖,将这道剑气拍散,冷冷道:“邪修,人人可诛!”
杨真面生戾气:“诛不诛,你说了不算!再动手,我废了你!”
卓公眉轻蔑一笑:“废了我?凭你?你以为入了道场,做一个护法真人,就有资格对我颐指气使?你算什么东西?”
“你可以试试。”杨真心里很恼火,卓公眉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给他面子,他要是实力允许,绝对狠狠给他一耳光。
然而实力不允许。
鲁天星幸灾乐祸的看了杨真一眼,正色道:“卓真人,如果你继续出手,不要怪我们不给面子。道场就在山里,若是真要控制你,并不困难。”
卓公眉没有再说话,看了童伯乾一眼,后者此刻的情绪低沉不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施千丈等人走上前,横着站成一排,将赵冠青挡在身后。
“童伯乾,你们若是继续动手,赵冠青今日若是不明不白死在这里,我们有理由怀疑,你们在隐瞒某些真相。”
“我以玉虚观住持之名,要求你在他说完话之前,不得出手。否则,事后我会前往道协,请道协查明一切。”施千丈说道。
其他十多人,也表明态度。
见两人没有说话,便当他们默认。
施千丈回身:“赵冠青,当年的事情,是否存在隐情?你有什么要说的,现在说。”
赵冠青先是稽首,旋即说道:“文昌宫的弟子,常素琴,非我所杀,而是死于卓公眉之手。”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说这种话。
但众人听在耳中,依旧感到莫名的震撼。
要知道,赵冠青就因为这个罪名,被废了道行,关押在地井十六年之久。
而现在,真相居然来了个大反转。
人不是他杀的?
卓公眉二人没有任何的反应。
施千丈道:“人既然不是你杀,当年为何承认?”
提起此事,赵冠青面色忽然狰狞而愤怒,他死死地盯着卓公眉:“因为他拿安平的性命要挟我!”
“安平是谁?”
有人询问。
对于他们来说,安平这个名字实在是过于陌生了。
就是放在当年,也很少有人知道安平这个人。
她太低调,太没有存在感了。
有熟知的人解释:“安平是武夷山青蛇妖族的族人,也是卓公眉明媒正娶的结发妻子。”
“卓公眉的老婆?那和赵冠青什么关系?”
众人一脸茫然。
就是刚刚道出安平身份的人,也摇头不知。
鲁天星等人,也不知道他口中这个安平是什么人。
他们也不关心。
“卓公眉,常素琴,是否是你所杀?”施千丈喝问。
卓公眉摇头,摇头平静道:“我没有杀她。”
“我知道你不会承认。”
“玄阳。”赵冠青道:“西南三百米外,一颗槐树下,有一副包裹,替我取出来。”
众人望着陈阳,目光随他而动。
陈阳来到这颗老槐树下,挖开泥土,不深,的确有一个包裹。
他提了起来,微微有点沉。
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赵冠青接过包裹,把包裹打开。
一块块森白的骸骨,从包裹之中出现。
“这是常素琴的尸骨。”他轻声说道。
卓公眉脸色瞬间变了,整个人的情绪再不复平静,近乎暴躁而疯狂。
“赵冠青,你找死!”
“你敢挖素琴的坟!”
“唰!”
卓公眉提剑爆冲,根本不管不顾身旁其他人。
不等他有所动作,鲁天星与杨真便是立刻将他拦住。
一左一右,两把剑,交叉挡住他去路。
杨真道:“卓公眉,别挑战我的底线。”
“滚开!”
卓公眉就像是疯了似的,一剑斩出去。
“哼!”
两人左右退开,联手出剑。
“铛!”
童伯乾闪身而来,将两人的攻击拦下,同时抓住卓公眉。
“二位,抱歉。”
“公眉!”童伯乾道一声歉,旋即低声呵斥。
卓公眉双目通红的望着包裹内的尸骨:“那是素琴的尸骨,是素琴的尸骨!”
“不要演了,你真的在乎,当年为何还要杀她?”赵冠青鄙夷道。
卓公眉怒吼:“我说了,我没有杀她,我没有!”
赵冠青一边将这些骨头,从包裹里拿出来,一块一块的摆放在地上,试图将其重新拼凑完整。
一边,慢条斯理的说道:“各位并不知道,这件事情,为何会发生。那我就与各位说一说。”
卓公眉并不喜欢安平,为何要与他成婚?
这是童伯乾的意思。
青蛇妖族身居武夷山,与三教都有极深厚的关系。
为了得到青蛇妖族的支持,他提出联姻。
而当时的卓公眉,心系常素琴。
得知此事,卓公眉生气的说,不会与一只蛇妖结发为夫妻。
但最后还是答应了童伯乾。
但他真正喜欢的,还是常素琴,这一点从一开始就没有改变过。
成婚之后,两人形同陌路。
卓公眉依旧与常素琴联系,后者知晓他已有家室,也迷惘过,伤心过。
但最终没能抵挡这份情到深处的感情。
他们私下经常见面,最后甚至已经不做隐瞒。
那一场意外,发生在一次交流会上。
赵冠青在交流会上,看见常素琴与卓公眉亲密无间。
他心中念着,卓公眉已是一个有家室的人,竟然还如此光明正大与一个坤道这般亲密。
于是他上去提醒,却被卓公眉骂了回来。
那时的赵冠青,年轻气盛。
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嫁作他人之妇,卓公眉却是丝毫不懂怜惜。
这叫他心里更为火大。
两人开始只是言语冲突,当赵冠青指着常素琴说她作为女人却如此不要脸时,卓公眉心中那根弦突然就崩了。
然后与赵冠青动手,却被赵冠青打伤。
那一剑,本该刺在卓公眉的身上,却被常素琴挡住了。
但那一剑并不致命。
刺伤之后,赵冠青便离开了。
却在离开交流会后,得知常素琴已死。
他想站出来解释,却是遇到抓他的童伯乾和卓公眉。
他才终于明白,常素琴是被卓公眉杀死的。
“担下这份罪名,否则我杀了安平!”
这句话,时隔十六年,依旧清晰在他耳边回荡。
如果你问赵冠青,为了一个已嫁作他人之妇的女人,承担一份不属于自己的罪名。
因为这份罪名,导致师门受辱,名声一落千丈,甚至在数年之后,因为他当时的冲动,而导致大师兄被清理门户。
这么做,是否值得?
他会告诉你,没有值不值得。
再来一次,放在当时,他还是会这么选择。
至少在当时,他没有考虑太多。
只是在之后,他得知安平死了,大师兄与师侄死了。
那一刻,他是愤怒的。
也是那一刻,他再没有任何的牵挂。
没有牵挂的人很可怕。
他会不顾一切去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一定能成功。
比如,现在,他已经成功一半了。
众人听着他将当年恩怨娓娓道来,皆是震撼的看着卓公眉。
这个男人,竟然能如此之狠!
面对一个不顾他已经成婚,依旧选择深爱他的女人。
面对一个为他挡剑而受伤的女人,第一时间,不是想着救治,反而……顺势击杀。
然后将这份罪名落在赵冠青的身上,让崇真宫受到牵连,从灵宝派祖庭跌落下去。
赵冠青与崇真宫成为了受人冷眼与唾骂的对象。
而他这个真正的凶手,却成为人人口中的英雄。
捉拿邪修赵冠青。
面对结发妻子,也能狠下心来清理门户。
这在当时,可是一桩桩受人口口相传的美谈。
“卓公眉,你还是不够狠。”
赵冠青将最后一块骨头放下,一具完整的尸骨,便是拼凑完全了。
他抬头看着怒到极致反而一言不发的卓公眉,说道:“如果我是你,我会将常素琴的魂魄彻底抹杀,让最后一丝证据也消失于这世间。”
说完后,他取出一张符篆,轻轻的放手。
符篆漂浮在半空,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衬住了,静静地悬浮着,有节奏的律动着。
卓公眉望着这张符篆,符篆上面,有一股令他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气息。
别人或许不会认得,他却如何也忘不了。
感受到符篆之中的熟悉气息,他愤怒的情绪,反而放松了许多。
“这符篆之中……封了一道魂魄。”
陈阳的感知何等之敏锐。
如此近距离之下,他一下子就发现。
符篆之中,有一道魂魄。
很可能,就是常素琴的魂魄。
的确如赵冠青所言。
卓公眉,还未完全丧失人性。
否则,杀死常素琴之后,让她魂飞魄散,任赵冠青今天说的天花乱坠,卓公眉也可以直接否认。
突然的沉寂,让众人不明所以。
他们看着这张符篆,不清楚赵冠青在做什么。
赵冠青轻轻的在符篆上一点,一团黑色的雾气从符篆之中缓慢的飘飞出来。
随即化作一道倩影。
众人望着这道倩影,似乎,猜到了什么。
而后,纷纷看向卓公眉与童伯乾。
后者嘴唇微动,最终化作一声轻叹。
只是看向陈阳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
“常素琴!”
施千丈认出了女子。
他们其实已经相信赵冠青的话。
此时常素琴的魂魄出现,几乎不会再有任何人怀疑。
“施师叔,张师叔……”
常素琴极有礼貌,一一行礼。
美眸却始终不曾离开卓公眉。
后者望着她不曾有过一丝变化的脸蛋,有些出神。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纯真干净的年代。
……
“带着我走,离开这里,离开道门,离开他们……”
“我不在乎名声,我可以放弃师门的栽培,放弃父亲的希冀,只要你点头,我立刻与你远走高飞…”
凉亭中,一袭素袍的常素琴,目光坚定看着面前的卓公眉。
她认定,他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子。
她愿意为他放弃一切,包括似锦前程。
卓公眉紧紧的握住常素琴的小手,不敢与她对视,艰难的说道:“师命……难违。”
常素琴笑了,连荷花都黯然失色。
她摸着卓公眉的头发,摸着他的脸颊,一直摸到他的胸口,用力的按了一下:“公眉,你的心里,有她吗?”
卓公眉摇头:“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我信你。”常素琴道:“但是你不爱我。”
卓公眉有些着急,想要解释。
常素琴道:“你爱的始终是你自己。”
“你有野心,你不愿意为了我,放弃一只妖,因为我不如她给你的帮助更大。”
“你现实的让我觉得自己是一只花瓶。”
……
“不要去追他。”
道观之外,林荫小道上。
卓公眉半跪在地上,常素琴躺在他的怀里,身体被赵冠青的剑伤了,有鲜血。
常素琴抓着他的手,不让他去追赵冠青。
“公眉,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别让我失望。”
“你受伤了,你需要止血,不要说话了,我这就带你去疗伤……”
“公眉。”常素琴伸出手指,抵在他的唇前,微笑着,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
却很享受卓公眉此刻对自己的关心。
“你愿意,与我远走高飞吗?”她定定与他注视,她希望得到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回答我。”
“素琴……”
“回答我。”常素琴的笑容一点一点的消失,平静的说道:“公眉,给我一个答案。你愿意吗?愿意放弃现在的一切,带我远走高飞,离开这里,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对方,重新开始。我会给你生儿育女,我们做一对普通的夫妻,不要名利,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只有你和我…”
“常素琴!”
卓公眉情绪暴躁的打断她的话,从地上站起来,低眉时有一丝不耐烦的厌恶:“师傅养育我多年,我若与你离去,如何对师傅交代?”
“我已经与安平成婚,若与你离去,师傅要怎么做人?”
“我们西院道观又要如何做人?”
“常素琴,你太自私了,你只想着自己,你何时想过你的师傅?你何时又为我考虑过?”
“我爱你,但我不能为了你,辜负了师门!”
“你明白吗?”
“这种话,以后不要再提,我不想再听见了!”
“呵~”常素琴像一个犹怜,自嘲一笑,对卓公眉的态度并未有任何的惊讶。
“这才是真正的你,公眉,这才是你。”
“口口声声不愿辜负师门,却转眼辜负了我。”
“我愿意为你不顾师门与父亲,你却不能为我……”
“常素琴!”卓公眉再次打断她:“不要再说了,可以吗?不要再说了!我现在不想和你说这些!”
他烦躁不安的甩着长袖,转过身背对她,因为气愤导致的激动情绪,令他的肩膀一起一伏。
“你愿意为我死吗?”
常素琴忽然问道。
本就烦躁的卓公眉,此刻眉宇一拧一放,鼻翼轻轻缩张,俨然是在情绪爆发的边缘。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常素琴自言自语道:“我愿意。”
“我可以为你死。”
“生前不愿与我结连理,那我在下面等你。”
卓公眉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等他转身,恰好看见常素琴手中反握着自己的剑,一剑刺入胸膛。
“噗!”
剑入胸膛,一点红缨如火,如花。
在她胸前绽放。
鲜血疯狂的喷涌出来,道服瞬间被染红。
卓公眉的眼睛一点一点的睁大了,一时间都是忘记了此刻自己应该做什么。
“素琴!”
他抱住常素琴,看着胸前晃颤的长剑,他双手沾满鲜血,感受着常素琴的生机一点一点的,从身上流逝,他不知所措,他后悔,他……
常素琴对他笑,曾经尝过温度的那双红唇,此刻正一点一点的失去血色。
“素琴,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卓公眉懊恼,他此刻已经慌了神,没有了主见。
“杀死我的剑,是你的……”
“公眉,我爱你,我会在下面等你……别让我等的太久,太久…我会着急的。”
看着常素琴彻底没了气息的俏脸,她所说的话,则是让卓公眉悚然一惊,瞬间从悲伤中清醒。
她…要拖着自己一起死!
……
每一年,常素琴的忌日,他都会前来。
给她送上她最爱的夜来香。
夜来香的花香,寻常人受不了,且有毒素。
却唯独是她最爱。
放下花,也与她说说话。
但是她从来没有应过。
他知道,她听得见。
他一直在想,如果没有赵冠青,那一天也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一切都是因为赵冠青。
赵冠青已经被关入地井,他依旧不能原谅。
他想杀死赵冠青,想要亲手杀死他。
可是他不能。
但是他可以让赵冠青活在痛苦里。
安平死了。
他亲手杀死的安平。
对这个嫁给他后,一直任劳任怨,即使他平时各种找麻烦,也从来不会多说什么的女人。
卓公眉亲手杀死了她。
他不喜欢安平,更厌恶赵冠青。
一切与赵冠青有任何一点关系的人和事,他都讨厌。
他给了安平一个痛快。
也算对得起这一世的夫妻。
……
“素琴,好…好久不见。”卓公眉的目光此刻温柔如水,就连语气都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常素琴依旧是那双充满爱意的双目,这是爱到极致才有的眼神。
赵冠青道:“常道友,当年,是我杀了你吗?”
常素琴摇头:“不是。”
这两个字有千钧之重,压在赵冠青的肩上,压的他快要喘不过气。
而今天,他终于沉冤得雪,不用再继续背负这一世的骂名。
这一时间,赵冠青双眼都是红了。
他拳头紧握,用力而又小心翼翼的吐出一口浊气。
面向西方,双膝一弯,长跪不起。
对着西方,重重的低下头,磕在地上。
“师傅,大师兄,冠青今日得以解脱,重入道门!他日黄泉之下,酆都之中,也有脸面见你们了!”
众人听着他激动近乎颤抖的声音,看着他一下一下重重的用头磕着地,皆是无言。
施千丈等人目光复杂,他看着常素琴:“杀你之人,可是卓公眉?”
所有人的目光,此刻全部聚焦在她的身上。
只要她点头,说一声“是”。
今日,卓公眉,将身败名裂。
杀害同门,坑害同门,并以此为荣誉,册封真人。
这份罪,足以将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在众人期盼下,常素琴依旧摇头:“不是。”
“不是?”施千丈皱眉:“素琴,这里有我,他不敢伤害你。你告诉我实话……”
“与他无关。”常素琴打断他,说道:“我是自杀的。”
四周响起一片惊呼。
显然,这个结果,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想到。
“这么多年了,我该放手了。”
常素琴惨然一笑,来到卓公眉的面前,虚幻的手掌,轻轻摸着他的头发,摸着他的脸颊,最后按住他的胸口,想像曾经那样的摸着他的胸口。
但此刻却无法感受他的体温、心跳,如同摸着一团空气。
“公眉,我爱你,从前如此,往后也如此。如果有来生,不论出生贫穷还是富贵,我只希望与你门当户对。”
“我要离开了,告诉我,你曾经真的爱过我吗?”
“我…”
“不必说。”常素琴摇摇头,脸上是释然一切的洒脱笑容:“你是爱我的,若不然,这魂魄之身,也不能存在到现在。”
“素琴……”
“施师叔,可否送我一程入酆都?”
施千丈点头:“待这里事情解决,我亲自度你。”
“谢谢施师叔。”
她身形一转,便是飘入了符篆之中。
施千丈将符篆收入袖中之后,一言不发,脸色和语气都同样的冷。
“童伯乾,此事,你可知情?”
“我知……”
“此事与他无关。”卓公眉抹了一把脸颊,重新恢复冷静,说道:“我虽未杀素琴,素琴却因我而死。事后栽赃赵冠青,是我所为。诬陷安平,是我所为。一切都是我个人所为,与我师傅无关。”
“与我有关。”童伯乾道:“此事,公眉不知。栽赃陷害,都是我的主意,是我做了之后才告诉他的,与他无关……”
“我说了,这件事情,是我一人做的!”
卓公眉冲他骂道:“你耳朵聋了吗?听不懂吗?”
童伯乾一愣,旋即笑容愈发欣慰。
他忽然取出三元八卦盘,望向杨真:“杨真真人,我自知罪孽深重,今日是杀是剐,我都没有怨言。但此物乃是我西院道观祖师所传之物,不能同我而受了污染。还请杨真真人,护送公眉与这三元八卦盘,回西院道观。作为同门,希望杨真真人,不要拒绝。”
众人皆是一愣。
看向他手中的罗盘。
岂能不知,他此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送他回去是假,保他今晚平安才是真。
而这罗盘,就是赠与杨真的报酬。
他没有选择鲁天星,因为他很清楚,鲁天星不可能帮助自己。
杨真则不同。
这是一个懂得变通的人。
果然,杨真看见罗盘后,眼睛微微亮了亮。
“将罗盘交给我吧。”杨真直接伸手。
陈阳微微蹙眉。
但却不好说什么。
常素琴是自杀,这一点连他都没想到。
也难怪,卓公眉如此激动。
若他真的故意杀死常素琴,只是为了坑害赵冠青,那么此人真的是恶毒到了极致。
人心,也真是恶到了极致。
他一直都清楚,人活一世,总要被七情六欲所影响,每个人都不尽相同。
圣人,真的不存在。
但他也始终都不愿意相信,道门之中,真的有人能够恶毒到这般地步。
常素琴以死相逼,不给他退路,用一条性命,试图换取他成为道门罪人,希望与他死后结连理。
却反被卓公眉利用,顺势为之,反而走出一条自己的道来。
而之后诬陷安平,则是他几年积蓄的抑郁,瞬间爆发。
且他对妖族,没有任何的好感。
他始终都认为,妖,就是妖!
刻板的印象,很难改变。
而后续的这些事情,陈阳认为,卓公眉与童伯乾必然都参与其中了。
但是现在,两个人,却都在抢着要将这份责任,往自己的身上揽。
如此一来,童伯乾要保卓公眉,旁人也无话可说。
毕竟,真正清楚这件事情的,只有他们两个。
“事情不明之前,谁也不能走。”将事情前因后果弄明白的黄东庭,此刻轻声开口。
他指着罗盘,说道:“收下这罗盘,我就认定,你与邪修有染。”
杨真伸出的手一顿,眯着眼睛道:“向一名道场的护法真人身上泼脏水,黄东庭,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唰!”
黄东庭挥剑,指向他的手:“再向前一步,我斩了你的手。不信,你可以试试。”
此时,赵冠青从地上站起来,他看着杨真说道:“今天,谁要保卓公眉,我就杀了他!”
杨真冷哼:“好大的口气!”
赵冠青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我不过还能活上几天,你今天敢保他,我跟你同归于尽!”
杨真这才发现,他的气息,有些怪异。
根本不像是正常的筑基修士。
这股气势,更像是强行提上来的。
杨真眼角微微抽了抽。
他真没想到,竟然有人能对自己这么狠。
全然不顾自己的根基,废了这个身子,将自己暂时的踏入筑基之境。
这种人说的话,还真的不可不信。
杨真看看童伯乾的罗盘,又看看杀气凛凛的黄东庭与赵冠青,心里不爽极了。
鲁天星一旁看着他,心情十分的畅快。
“我说了,此事是我做的。”
童伯乾摇了摇头,轻轻的拨动着手中的罗盘,说道:“你们是不信我能如此心狠手辣吗?”
言毕,他眉眼轻抬,右手连连挥动。
一张张符篆,飞向八卦方位,瞬间燃烧落下。
众人看的一愣。
旋即,纷纷反映过来。
他竟是将陈阳、赵冠青等人,全部困住了。
就连鲁天星与杨真等人,也是被困在其中。
“陈玄阳,我好好与你说话,你不听劝,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了。”
“杀一个也是死,杀两个还是死,运气好点,说不准能将你们都杀了。”
童伯乾的话让众人皆是感到惊悚交加。
“师傅……”
童伯乾无视焦急的卓公眉,抬手御风诀,爆喝:“风起!”
呼呼~
狂风呼啸,比之对付陈阳时,这股风要更加的狂暴。
他只是要困住陈阳,并未想过杀他,也就未曾动用全部的力量。
即使是之后风火相融,他也没有刻意去增强。
而此刻,困住了四名筑基修士,十几名真人。
他再无任何的保留,疯狂的将所有的真气都灌入罗盘之中。
几人被困在方圆十米之内。
而在此范围之中,狂风呼啸,形成一道道细小的风漩。
这股风漩越来越大,短短的几秒,就已经形成龙卷风,冲天起,好似连接天与地的天柱。
“雨来!”
他再度轻喝。
狂风之上,暴雨倾城,几乎要将这片茅山,都彻底的覆盖,淹没。
暴雨太大,所有人的道服,都在短短几秒钟内浸湿了。
陈阳等人,提剑便是要冲出去,却不断的遭受到龙卷风的侵袭。
而这八卦之中,还有施千丈等真人。
他们道行不如陈阳等人,这等堪比神通般的攻击方式,他们别说反击,就是连站,都快站不稳了。
陈阳等人,还得照顾着他们,无法放开手。
“雷落!”
童伯乾再一声大喝。
而他的脸色,也开始变得苍白。
三元八卦盘,以他如今道行,能够施展三卦,已极为不错。
若是强行将八卦全部施展,只怕有损根基。
但此刻的他,什么也不管了,疯狂的将真气灌入罗盘,不顾一切。
若不能让他们见到自己的疯狂,他们怎能相信自己的话,又怎能证明卓公眉的清白。
卓公眉望着师傅的背影,抿住了嘴唇,许久,声音飘入童伯乾的耳中。
“师傅,我们走吧,离开这里,进山,去海外,不再回来。”
童伯乾身体微微一怔,旋即苦笑一声:“来不及了。”
就以他今天的行为,道门容不下他的。
也不可能放任他逃离。
道场那边,恐怕早已经被这里的动静所震动,正向这边赶来。
即使他们现在离开,也很难不被发现。
而且,一旦被抓住,死的,是两个人。
而现在,可以保全一个。
“轰隆隆!”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
此处方圆数十米,近乎成为一片天灾聚集之地。
明一等人心中虽然焦急,却帮不上什么忙。
差距太大。
他们什么也帮不上。
“离火!”
童伯乾再吼一声,离位突然暴起火焰,而雨水不能将其浇灭分毫。
这般程度的烈火,已经不能用普通的雨水来浇灭。
而此时,数十米范围,也被扩大到了近百米。
大火,雨水,雷电,相互交融在一起。
施千丈几位真人已经有些力竭。
“他疯了!”陈阳眼角肌肉紧绷。
他没想到童伯乾竟然疯狂到这种地步。
这是全然不顾施千丈等人的性命啊。
“山崩!”
童伯乾双眼怒红,大吼!
手里罗盘颤动,艮位光芒闪烁,与此相对的一片山坡,突然开始震颤。
童伯乾已在疯狂之时,一声刚落,一声再起:
“石落!”
“地裂!”
兑位与坤位接连闪烁,他几乎快要掌控不住手中的罗盘。
四周大树晃颤,泥石松动,并以极快的速度,向着他们这里滚落下来。
“童伯乾,你该死一万次!”
被困住的杨真怒吼,他刚刚差一点就陷入了开裂的地缝之中。
四周的火焰,不断落下的雷电,都让他焦头烂额,难� ��逃离这个鬼地方。
还好这雷电并不大,否则单单是落雷,就能将他们全部劈死。
四周的真人们纷纷起身。
明一朗声道:“拦住!”
金圆、云霄、文隐等住持,率先冲向各处,不断挥动手中长剑,或是拂尘。
将滚下的落石击碎,将横压来的巨树劈断。
陈无我等人,也速速上前协助。
就是白徐子等人,此刻也顾不上与陈阳的个人恩怨,纷纷出力。
远处树上,目视这一切的李玄机,几乎不敢相信的看着童伯乾。
“他真的疯了。”
李玄机握紧手中剑,此刻,他若出手,却是击杀童伯乾的最佳时刻。
正在他打算出手之时,忽然向着道场方向看去。
那里,正有一道比常人要庞大许多的身影,向此处狂奔而来。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场中不比天灾好到哪里的情况,还是将剑收了起来。
很快,那些人就会赶来,他们撑得住。
“九叔,保护他们,我去杀他!”
陈阳抓住施千丈的手臂,向着赵冠青一推。
但另一名真人,又向着他倒来。
一股大火扑面而来,陈阳抬剑驱散。
黄东庭抓住倒来的真人,问道:“能否杀他?”
陈阳重重点头:“能!”
黄东庭道:“这里交给我,你去杀他。”
“好!”
陈阳刚欲走,感到四周火势愈发威猛,他咬咬牙,取出令旗,用力一挥,将火势驱散了方圆三米之外。
而后将令旗插在脚下,大声道:“站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去杀童伯乾!”
四周的火势,似乎得到了些许控制,虽然还在不断扑来,却比刚刚要更容易应付。
陈阳无视四周不断落下的细小雷电,无视大雨和火焰。
在黄东庭等人目光下,一头钻进了火焰之中。
童伯乾还有一卦不曾施展。
乾卦。
乾为天,这一卦若施展,场上几人,将顷刻毙命。
他也在等,等道场的大宗师前来。
他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
他知道,来了。
他回头看去。
来的人,出乎他的预料。
竟是道场的护法灵兽。
“童伯乾,立刻住手!”身后响起一声极具威严的声音,带着不可抗拒的命令,以及暴怒。
童伯乾低头看向手中罗盘,目光落在乾位上,犹豫不定逐渐化作了坚定。
“与其狼狈的死去,不如做一场轰轰烈烈的大事,哪怕,以后要遭受骂名,背负耻辱,至少,我的名字,能够被人记住。”
“他们会知道,在茅山之中,神像之下,有一大宗师,名为童伯乾!”
“他曾以一人之力,连杀四名筑基修士,一名……道场护法灵兽!”
他眼中燃烧着疯狂,用尽全身的力气怒吼道:“天崩!”
手中罗盘似受到指引,散发炙热的光,疯狂的颤动,要脱离他的手而去。
童伯乾感觉到,自己体内的所有真气,此刻都在朝着罗盘之中灌入进去。
而那乾位,此刻,终于是散发出了一丝微弱的光彩。
而后。
原本细小的雷弧,此刻,雷云暴动。
一道道粗壮的黑紫色雷电,在雷云之中翻滚着。
四周的山坡,以一种更加剧烈的幅度沸腾,咆哮。
两千多人,此刻竟心生一股无力之感。
“唰!”
此一时。
陈阳正穿梭在火焰之中。
他感受到天际的那股令他畏惧颤栗的暴躁气息。
但是他没有回头。
他知道,天雷即将落下。
一旦落下,他们都得死。
这个疯子,这个疯子!
乾位竟都敢如此随意的施展,他已经入了魔!
“死吧,都死吧!”童伯乾疯狂大笑。
身后那道气息越来越接近了。
“童伯乾,我让你住手!”
那声音近在咫尺,童伯乾回头看他。
这是一头身躯接近三米,长毛下肌肉骇人的金毛猴子。
他五官此刻近乎扭曲,充满暴怒。
仿佛蕴有神力的右手,拍向他的脑袋。
而在这一刻。
“轰隆!”
天雷,落下。
灵猴大怒,不得不临时停手,身形不停,四肢在地上拨动,向着场中狂奔而去。
而就在他冲入场中的同时,一道身影,从火焰之中冲了出来。
灵猴瞥了一眼陈阳,似乎惊讶于他竟能毫发无损从雷火之中冲出来。
一人一猴擦肩而过。
陈阳眼中唯有童伯乾。
“轰隆隆!”
天雷落下一瞬,灵猴一跃而起,以肉身硬抗这一道天雷。
而后,以一种暴力的姿态,被天雷轰的砸在地面上。
与此同时。
陈阳脚踩十方鞋,站在一颗从远处探出的树枝上,凝望童伯乾。
他微微调整着气息,望着面色疯狂的童伯乾:“收手吧,我给你一个痛快。”
“陈玄阳,你最该死!”
如果不是他一直从中阻拦,就不会出现这些变故。
他手按罗盘,两指齐天:“你不是筑基修士吗?二十多岁的筑基修士啊,好天才啊!我看你怎么死!”
“轰隆隆!”
一道天雷,从陈阳上空响彻,轰鸣。
头顶上空,惊雷声起,漆黑如墨的夜空,被一道道蜿蜒如蜈蚣的雷蛇,切割成一块块不规则的形状,显得十分狰狞。
而陈阳身上的气势,所消耗的真气,此刻,正以一种骇人的速度,快速涨动。
一呼一吸之间,陈阳的气势,已至巅峰。
感受到陈阳突然恢复的气息,童伯乾一边继续催动罗盘,一边大声道:“同为筑基,我要杀你,如囊中取物!我有三元八卦盘,可令天崩、地裂、雷落、风起……你陈玄阳有什么?”
陈阳突然一笑,他缓慢的平举骨剑,手指在骨剑之上轻轻抹过,直至剑锋,一层剑气,从剑锋之上,缓慢凝聚。
“我陈玄阳,有一剑,可斩妖、除魔、卫道……”
他语气忽然一顿,平静的脸庞,此刻骤然一凝,双目似有雷光爆射:“杀敌!”
“唰!”
骨剑剑气冲天起,陈阳脚踏树枝,速度施展到极致,一剑杀向童伯乾。
剑鸣之音与雷声,几乎同一而至。
“我有一剑,今日斩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