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夜已深沉,漏在三更,残月半挂在疏枝之上,星辉乱洒于天地之间,四人担心胡骑追赶,没敢举火而行,个个屏息噤声,闷头赶路,曲折险峻的山道上,但见树影招摇于危岩之下,鸟兽惊啼于水声当中。
就这样走了约摸十来里路,神岩关已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四人知胡骑并未追来,心中都略略安定。贾游见刘越始终挟尸而行,想起他在神岩关下对胡骑说的那番言语,心中不由得大起钦慕之意,他勒马慢走两步,靠到刘越的身边开口问道:“刘司马以弱冠之龄而官至八品,纵横百里之地,想来祖上亦是世家,却不知我朝何人门中能出司马这等英雄人物?”
“破落门第,不敢烦贾常侍挂齿。”刘越淡淡一笑,随口道:“家父讳虔,乃西河离石王府中庶吏,现为典书令座下九品治书郎。”
刘虔?西河王府九品治书郎?照这个出身来看,这刘越还真是堪堪摸到了世族的门槛,他能在这个年纪就做到八品中尉司马,要么就是他祖辈另有功勋,要么就是他自己别有奇遇。但不管怎么样,如果继续追问下去,难免会凭空多出不少尴尬和误会来。因此,贾游只得讪讪地笑了笑,自觉地终止了这次很不成功的搭讪。
郭在前头听到刘越自报家门,芳心不由得一阵巨震,她猛地扭过头来,一双光华四溢的妙目在刘越的身上扫个不停。原来他就是刘越,刘越就是他!少女在心底不停地念叨道,我说为什么第一眼看到他就觉得亲切和熟悉,原来他竟是三年前那个出手为自己解困的纨绔少年!
少女心慌地回过头去,三年前的那件旧事流水般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那时她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却出落成了整个西河离石县里一朵娇美的鲜花。有一天,她实在看厌了父亲堆在她书房里的各种诗书典籍,趁着家中老仆中午打盹的时机,偷偷潜出了家门,跑到南川河边去游玩戏水。
就在她踏水踏得正兴奋的时候,突然听到河岸上传来一阵猥琐而又轻浮的嬉笑声,她抬头看去,却见几个衣着艳丽的少年男子正提着她脱放在河岸边的罗袜在口鼻边不停地挨蹭狂嗅。见她往这边看了过来,这些无赖竟冲到水边,污言秽语地朝她比划着各种下流的手势。
深闺书房中的乖乖女觉得自己遭受到了世上最深重的屈辱,又羞又怒之下,她不禁哭得个梨花带雨,声嘶力竭。泪眼朦胧之中,她看到了一个少年,他从一匹枣红色的大马上飞身而下,把那几个欺负她的无赖们打得鼻青脸肿,抱头鼠窜。她不知道那个少年的名字,只是依稀听无赖们称呼他为刘治书家的纨绔。
从那以后,少女总是会有意地去听一些关于刘家纨绔的传言,虽然传言中的他总是被鄙夷成不学无术,道德败坏的无良浪荡子,但那个挺拔魁梧的少年,已经在她情窦初开的年纪,在她最娇柔脆弱的心里深深地埋下了一颗英雄的种子。
在洛阳太学里读书的日子,每当烦闷枯燥到了极点的时候,她就会从记忆里翻出这件小小的旧事来纾解自己孤寂无聊的心绪。三年多来,那个枣红马上的少年似笑非笑的面容已经渐渐淡化成了心底的一缕青烟,但那股亲切而又安全的感觉,却始终徜徉在少女的心间,慢慢地扎下了根。
“你,你就是刘治书家的纨绔?”似乎是久别之后的重逢,少女强压住心头的激动,轻声细语地问道,甜糯绵软的语音中带着微微的轻颤,就像轻风拂过一丝盛开的花蕊。
“看来刘某的恶名已经越过两山,穿过八陉,远播到了天子脚下了。”刘司马显然不想让自己英雄救美的光辉形象在小美人面前轰然倒塌,他慨然长叹了一声,幽幽道:“刘某此前确实做了一些错事,但也并非世人口中所传的那么不堪。子贡曾说,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刘某视之为至理名言。”
“你还治过《论语》?”少女欣喜地叫道:“左嫔妃曾对我说,当今世族豪门人人以谈玄说虚为贵,夫子之学日益衰微,有能笃行孔孟之道者,其人必不及于恶,我很赞同她这句话。《左传》中说,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周府君少年时与蛟、虎并称‘三恶’,一旦幡然悔悟,便成当世之贤。”
刘越这个人原本是不喜欢别人在他耳边聒噪一大堆劝人向善的大道理的,但此时被一个娇柔秀美的女子用关切的语气和动听的腔调劝慰了一番,他心中倒也升起了一股如沐春风的感觉。陶醉之余,听她话中突然提及周府君,刘越不由得一怔,讶然问道:“你认得周处周府君?”
“当然认得!”郭回头莞尔一笑,自豪地说道:“在洛阳太学时,周府君还为我们讲过经,他老人家虽已到花甲之年,但丰神俊朗不输于洛中少年,他毫不讳言自己以往犯下的过错,品行气度令人心折。”
刘越看了看郭那张笑靥如花的俏脸,长长地吐了口气,幽幽说道:“我倒也希望像周府君一样,能把以前荒唐的往事当作言传身教的经历,而不将其当成失败者深夜痛哭的忏悔。”
话说到这里,气氛就变得沉重了。郭怕自己再惹刘越不快,刘越也不想把自己变成他人的谈资,贾游不希望少女与刘越变得熟稔,而空桐机,则是一如既往地沉默寡言。就这样,四人的谈话到此戛然而止,深夜狭窄的阁道上,又只留下了山石花草、虫鱼鸟兽们自由奔放的喧嚣声。
又往前走了约莫三十余里,一行人终于踏上了冷泉关的关城。丑寅交会之际的冷泉关褪去了一身的暑热,破败的关城在山风的吹拂下苍凉而又萧瑟,四人驻马城关之上,仿佛迈入了肃杀的秋天。
“启禀两位贵人,”空桐机勒马站在郭的身侧,轻声道:“此关之下就是介休县城,越关城往北过汾水便可经中阳县径入西河离石,两位贵人是想在介休暂住一晚,还是继续北上赶路?”
贾游飞快地瞟了刘越一眼,朝郭笑道:“自平阳入山之后,我们与府上的书信往来已断了多日,郎中令想必在家中望眼欲穿了。依贾某愚见,我们不如径直向北而行,若真是困乏了,到中阳县去落脚休息也不迟。阿以为如何?”
“郭郎说的是,我们就再走上一段,到了中阳县后再休息吧。”郭脸上的黯然之色一闪而逝,她转过头去,在马上朝刘越略略侧身施了一礼,轻笑道:“临别之际,刘司马可有口信要传到离石?小女子既蒙搭救,无以为报,愿替司马效以微劳。”
刘越呆呆地看着郭那俏皮中带着认真的如花美颜,以身相许四个字刚在心底一冒头就被自己狠狠地唾弃了一回,他腆着老脸轻咳了一声,讪讪地说道:“西河那边暂无事相烦,刘某倒是想投一封书信到洛阳郭校尉处,不知可否劳动芳驾。”
“你要找我哥哥?”郭瞪着大眼睛看着刘越,讶然道:“你认识他?”
刘越苦笑着摇了摇头,指了指她身边沉默不语的空桐机,轻声说道:“刘某正着手在介休重整武备,惜于无人可用,想借郭校尉麾下壮士空桐机暂充县中贼曹椽,望校尉能不吝割爱。”
“原来你打的是他的主意,”郭面色古怪地看了刘越一眼,轻哼了一声,也不答话,拨马便往关城下走,走出三五步外,她转身回眸一笑,娇声叫道:“这事得看我心情,你且在介休好好等着吧。”说完,她潇洒回身,一马当先地领着贾游和空桐机两人走下关去,不多时,三条模糊的身影渐渐融入了清淡的星辉之中。
刘越驻马关城,极目远望,山风轻拂,遍体生凉。他呆立良久,喟然长叹了一声,喃喃道:“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郎中令啊郎中令,你可得把你家女儿给看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