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通红的夕阳掉进西边连绵的群山当中之后,夜幕就悄悄地笼在了太行和吕梁相夹的小小山城上,徐徐的凉风带着汾水河上清新的水汽,悠悠地穿行在城中的大街小巷,将一扇扇紧闭的门后憋闷的人撩拨得抓耳挠腮。
黑暗虽是可畏的,但它们也阻隔了人们对城外胡人的恐惧,明晃晃的烛火跳动在每一个人的脸上,他们彼此对视着,相互在对方焦躁的目光里解读着一个消息的含义:介休五日不禁夜。
介休五日不禁夜!这是老县令温如新贴在安民告示里的最后一句话。
这份安民告示从晌午时候开始就已经贴遍了城中的各条街巷,那个老得没了牙的差役顶着日头站在木榜前,含混不清地向城中的百姓宣读了告示的内容:温县令从离石回来了;胡人不会再来攻城了;西河王派来的中尉司马到了县中,他会确保城中士民的安全;为了丰富大家的生活,县里研究决定从即日起,五天不进行宵禁。
一个人向往自由的力量是极其强大的,尤其是当他在过了五六天担惊受怕的幽闭日子之后又嗅到了一股香甜得令人陶醉的空气。不知名的角落里,一扇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这声响在寂静的夜里被传得老远。于是,更多的门被争先恐后地打开来,一群群一簇簇的人推攘着,哄闹着涌上了街头。
时值下旬,晴朗的夜空上,一轮半缺的残月静静地挂在云边,漫天的繁星在头顶闪着明灭的微光,众人仰视苍穹,一任激动的泪水在脸上肆意地纵横流淌。今夜,与热闹诀别了六天的介休,重新又找回了自己昔日的繁华。
刘越艰难地走在山海坊里的一条街道上,身前身后摩肩接踵的人群潮水一般裹挟着他,将这位身不由己的介休主簿兼中尉司马简单而又粗暴地推到了街尾一幢丝竹声声、灯火通明的楼馆门前。刘越好不容易从人潮中挤了出来,扫了眼大门口水泄不通的人群,摇头苦笑了一声,抬眼看了看门楼上的牌匾,三个龙飞凤舞般的大字顿时映入眼帘。
这就是妙珍轩?刘越暗暗嘀咕了一声,按照被憋了五六天的男人的尿性来说,此刻最让人趋之若鹜的应当是那些莺燕如云的风月场所才是,这妙珍轩本是住宿饮宴之处,虽也设有轻歌曼舞,但终究非其主业,为何受欢迎的程度反比正宗的烟花乐地还要高呢?莫非真像温如新所说,他这里的歌姬舞伎个个都色艺俱佳,艳而不俗,隐然已有冠绝并州之势了?
门前聚集的人实在太多,刘越有大事要处理,自然不想跟着人群慢慢往前挪,他用力扒开挡在身前的人墙,充耳不闻四周高声大叫的辱骂,就像条破风斩浪的铁船一般强势闯进了大门。这边的秩序显然要比外面好得太多,这扇朱漆的大门仿佛就是一条神奇的通道,他能让门外挤得面红耳赤狼狈不堪的人瞬间变得文质彬彬谦虚有礼起来。
一个小厮模样的人正点头哈腰地将鱼贯而入的客人引入坐席之上,他一眼看到刘越肆无忌惮地挤了进来,一张满是谄媚的脸顿时阴沉了下来,他躬身朝一个客人告了声罪,大步来到刘越的身前,怒声喝道:“你是怎么进来的,难道就不懂我妙珍轩的规矩吗?!”
刘越扫了他一眼,也不与他废话,伸手将自己中尉司马的印绶掏了出来,又从腰间解下一串大钱来,啪地一声将两样东西拍在柜台上,淡淡地说了句:“把你们掌柜的叫来。”
那小厮气急败坏地伸头朝柜台上一看,盛怒的脸上顿时堆起了难看的笑容,妙珍轩是介休顶级的消遣之地,身为小厮,他也是见惯了各色达官显贵和风流名士,要是按照以前的规矩,区区一个小小的中尉司马他是敢直接给呵斥出去的。但今时不同往日,按告示上的话来说,这姓刘的主簿兼司马可是县中大权在握的实力人物,整个介休城都仰息于他的庇护之下。
天子堂内白头王,不如眼前半个长,身为一个善于见风使舵的小厮,如何应付眼下的这种情况他可谓是驾轻就熟的。只见这厮小心翼翼地捧起印绶和串钱,满脸堆笑地塞回这霸王的手里,一边塞还一边谄媚地溜须道:“小人就说今儿个晚上怎么会有这么多贵客登门,原来是介休的保护神刘司马在这里坐镇!小人眼瞎,罪该万死,望请司马恕罪!”
刘越笑嘻嘻地接过印绶,却把那串铁钱往外划拉了一下,抬腿踢了这小厮一脚,笑骂道:“这妙珍轩还真是不简单,连你这样的小猢狲都精得像鬼一样。你家刘司马用不着你来阿谀奉承,钱你只管拿走,快给我滚进去把你掌柜的叫出来,我这有要事和他在这说。”
“诺!”小厮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他麻利地把钱塞到袖子里,恭恭敬敬地给刘越鞠了一躬,转身就往后堂跑去。
趁着这个工夫,刘越缓缓地踱着步,把四周的装饰和布置细细地看了一遍:从柜台到前厅装扮得简洁而素雅,并没有能特别引人注意的地方,只是前厅的拱门上悬着三幅手掌见宽的绢布,上面依次写着“醉傲红尘,舞冠并州,食绝天下”几行字,字写得虽不大气,但其间所张扬得那种傲然却大有无可遮挡之势。
刘越笑着摇了摇头,目光从前厅转到了柜台,整洁的柜面上摆着一叠账本和一个木制的方盒,方盒中齐整整地码着一摞细细的算筹,除此之外再无他物。柜台正后方的墙上悬着一块极宽大的木板,板上横平竖直地画着一排排的四方小格,每个格子上都按顺序标注着数字,数字下面,还写有三两个工整的小字。
刘越饶有兴趣地端详了一下这些小格子上的文字,只见都是些诸如扶摇、堂庭、翼、阳、青丘、长右、尧光之类,这些字上有的另悬着一块小小的木牌,有的却没有木牌,只剩下一颗似乎是用来挂木牌的榫子。再往下看去,最下一行小格中,有“鹿吴”两个字赫然出现在了刘越的眼中。
鹿吴?鹿吴!上午问孙秀住处时,他曾说住在妙珍轩的鹿吴,莫非这方格中所写的鹿吴,就是孙秀口中所说的鹿吴?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这个鹿吴又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是妙珍轩的房号?!
“刘司马大驾光临,敝轩蓬荜生辉,小人未及远迎,望祈恕罪!”一个浑厚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惊醒了陷入沉思中的刘越。他猛地转过身去,只见一个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正恭敬地垂手站在前厅当中。
“你是妙珍轩的掌柜?”刘越好奇地打量了一下他的体型,语带犹疑地问道:“你确定你是这里的掌柜,而不是守门护院之人的头目?”
“让刘司马笑话了。”那壮汉挠着头笑了笑,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在珍妙轩,不管是掌柜还是小厮,都是为前来消遣的贵人当牛做马的,力气越大的人越能更好地为贵人们效力,至于需要精心服侍的地方,自然有色艺俱佳的歌姬舞伎来代劳,这是我珍妙轩的规矩。”
“这规矩倒也在理。”刘越笑着应了一声,指着柜台后那一墙写在方格中的小字问道:“你们这除了规矩新颖之外,我瞧着这个也颇为别致,不知这方格中的文字又有何特别的说法?”
“回司马,这木墙上每一个方格都对应着轩中住宿用的房号,它们都是山的名字,来源于上古奇书《山海经》中的《南山经》。”那壮汉掌柜朝墙上看了看,恭敬地回答道:“如果一个方格上悬挂着木牌,就说明这个房间还没有人入住,反之则说明已经被人住下了。但是,这个房号为青丘的比较特别。”
“房号青丘,是珍妙轩专为艳绝群芳的歌舞伎来轩中献艺而特意准备的,”掌柜指了指写着青丘字样的小方格,满脸期待地解说道:“过几天,将有个从洛阳来的绝色舞伎要到晋阳去为东嬴公祝寿,敝轩有幸请得她来介休小驻,因此特空出青丘客房,悬以红牌,以明示入轩的各位贵人。”
“有意思,有意思!”刘越摸了摸鼻子,咧着嘴颇为猥琐地笑了笑,指着那个没有悬挂木牌的“鹿吴”两字问道:“按你的说法,这个鹿吴号客房还有人在里面住着?”
“刘司马是想要住鹿吴吗?”收了刘越一吊钱的那个小厮冷不丁地从柜台后冒出了个头来,满脸歉然地朝刘越和壮汉掌柜道:“司马不愧是贵人,想要住个房都会有人赶着相让,原来住鹿吴的那个客人已经走了,你说巧是不巧。”
刘越和壮汉掌柜齐齐转过脸去,对着那滑溜的小厮异口同声地大声怒喝道:“什么?他走了?!”话一出口,壮汉掌柜诧异地看了刘越一眼,转头继续朝小厮大声训斥道:“人走了你怎么不及时把木牌挂上?我看你是越来越把轩中的规矩当儿戏了!”
“掌,掌柜的息怒!”小厮白着一张脸,颤抖的手中紧紧地捏着一块小小的木牌,战战兢兢地辩解道:“那人刚走,也就和刘司马差了个前后脚。小人本来正要去把木牌挂上的,只是司马让小人去叫掌柜的过来,小人仓促之下没来得及挂,所以……”
“闭嘴!”刘越铁青着脸朝他暴喝了一声,怒不可遏地吼道:“他往哪个方向走了?!”
“不,不,不知道啊。”小厮吓得双膝一软差点瘫倒在地上,他强打起精神,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小,小人没敢问他。他,他也没有说。”
“你这有没有马?越健硕的越好!”刘越哑着嗓子向掌柜沉声问道,那声音里分明散发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有,马厩里有一匹上好的定襄马,小人这就给司马牵来。”壮汉掌柜看了眼刘越,就像看到了一头张着獠牙的野兽,他身子一抖,不敢再多说半句废话,转身就往后院奔去。
“你站住!”刘越见小厮缩着身子也要往柜台外溜,当即大声喝止道:“你即刻去县衙,找到韩县尉传我号令,让他速遣……”说到这,刘越猛然停住了口,一股无处发泄的暴躁在胸腔里肆意冲撞:速遣,速遣个屁!县中连一个能用的士兵都没有,自己就特么是个不折不扣的光杆司令!
女良的,杀人要哥哥亲自动手,追人也要哥哥亲自动手,来到这么个破地方,也真是日了狗了。
刘越满腔幽愤无由派遣,只得恨恨地冲出了前厅,妙珍轩掌柜早已牵着马站在侧门外等候,刘越一言不发地走了过去,劈手夺过缰绳,一翻身上了马,朝着西城门的方向一路狂奔。
此时夜渐渐深了,繁星在天,残月当空,天地间的一草一木都笼在星月淡淡的辉光下,随风摇曳出模糊而又虚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