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化及日子从来清苦，对饭菜不挑。无论是当年沿街乞讨还是随元贞在小庙生活，都是果腹而已，全然谈不上品质与口味。饶是如此，面对着尽皆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山珍海味，陈化及却胃口全无。

如此这般将吃饭作赏赐，有人会当莫大荣耀，有人却如坐针毡。穆左见陈化及半晌没有动筷，停下手中酒杯，低声问道：“二弟，这宫中晚膳不甚可口？”

陈化及苦笑一声：“非也。只是坐在这里吃那嗟来之食，哪里还有胃口？”

穆左道：“二弟，老佛爷天威震震，便是将我们当成狗去喂养，又能如何？况且，你是被太后奉为座上宾，这吃饭啊，愚兄也不习惯，可宫中的规矩就是如此。再者，我大清臣民何止千万，能坐在这里的又有几人呢？二弟不要任性。”

陈化及摇头笑笑，不再言语。转脸看秦小楼，只见他正吃得满嘴是油不亦乐乎，便随手将面前一盏佛跳墙推至小楼面前。秦小楼呵呵傻笑道：“怎么，二哥，你不吃？”拿起羹匙，舀了一勺浓浓的鲍汁放在口中，半眯着眼睛陶醉道：“可真是好吃，好吃，好吃……”

这副模样让陈化及哭笑不得，正要笑他。忽听慈禧乐出了声：“哎呦，瞧秦小楼那孩子！这幅吃相！来呀，小李子，把这盘鱼也给他端过去。”

陈化及与穆左的心思，秦小楼全然无有。心中只是对一桌山珍海味生大欢喜，听慈禧又赏鱼吃，心中高兴，一指慈禧面前盘盘碗碗笑道：“太后，那个，那个，还有那个，您吃不吃？”

慈禧入宫几十年，还从未有人敢在用膳之时主动向她伸手去要，先是一愣，然后抿嘴一笑：“小李子，都给他端过去。”

李莲英遵慈禧吩咐，与小太监一起将许多碗碟悉数端到秦小楼面前，秦小楼乐不可支，嘴巴都难合拢，嘴里吃着，口中说着：“二哥大哥，你们快吃，快吃，这个也不知是什么，忒也香甜！”

慈禧饶有兴致观瞧着，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扭头道：“今儿在阅是楼，是谁的戏来着？”

李莲英躬身道：“回老佛爷话，是杨小楼的《长坂坡》。”

慈禧道：“杨小楼，秦小楼，真是缘分，名字都一样。”

秦小楼问道：“太后，杨小楼，是谁？”

慈禧抿了一口茶水，笑道：“这杨小楼啊，可是京戏的名角。按说哀家请进宫里的角儿也不少了，可偏偏就爱看他的戏。那身段儿、把子、劲头儿、气度，真真儿不凡！今儿个是《长坂坡》，下次，让他再把《贾家楼》和《野猪林》演给哀家瞧瞧。一会儿去阅是楼看戏，完了以后啊，哀家给你们引荐引荐。”

陈化及从来没有看过京戏，自然更不知杨小楼的大名。武生泰斗杨小楼，祖籍在怀宁县石牌镇杨安墩，据传乃杨氏家族本系王莽后裔。王莽篡位失败后，刘秀欲灭王氏家族，王氏一族怕逃亡途中被盘查，见路旁杨树茂盛，便称姓“杨”。自此，杨家杨王二氏不分，本族之内仍以王为姓，对外则称姓杨。

杨小楼祖父便是京戏名角，于咸丰初年别了家乡，手推独轮车进京，在天桥边打把势卖艺，使得一手好大刀！后将一身本事传给杨小楼，杨小楼生得俊俏，又天资聪颖，不但唱功了得，身手更是不凡。所以慈禧一见之下便分外喜爱，月逢十五，都会差人将他请进宫来，专为慈禧表演。

尽管从未听过这个名字，陈化及心中却是一震。几日前，唐如沐在后花园言，要夜探皇宫查明混元教向内务府渗透之事，其中便提到了阅是楼这场戏。

“难道这个叫杨小楼的名角也是如沐姑娘的人？”陈化及心中暗忖。嘴上却笑道：“同是小楼，小楼你一会儿可要好好陪太后看着台上的小楼了。”

秦小楼何等聪明，似乎听出陈化及话语中更有深意，伸手抓起帕子抹去嘴上汤汁道：“我最爱看戏，只是还没有看过名角儿的戏。老佛爷恩典，我一定好好欣赏，好好欣赏。”

慈禧甚是欣慰道：“好，若是爱看啊，以后月月可以进宫陪哀家聊聊天，看看戏。”

穆左见慈禧对秦小楼青眼有加，心中嫉妒，面上却一直堆笑。这一顿饭吃得实在不甚好受。

好容易熬到晚膳结束，一行人随慈禧步如阅是楼。只见正厅宽大，中央设置七宝座，慈禧端坐其中。厅前左右有廊，乃陪伴看戏的皇室或朝臣坐的地方。厅廊墙壁之上，悬挂金色绸缎，绸缎上馆阁体工整书“万寿赋”，祝愿慈禧万寿无疆。

慈禧微微点头，李莲英连忙吊起嗓子高声道：“口传老佛爷懿旨，着杨小楼演‘长坂坡’一戏，钦此。”

后台乐器响起，只见一人身穿着靠，头戴着盔，脚蹬厚底短靴，工架优美端庄，蹬蹬蹬几步走上台来，一个干净利落的亮相，毫不拖泥带水！

“好！”秦小楼兴奋不已，一声喝彩反让慈禧噗嗤笑出了声。

好戏开始，杨小楼不愧是一等一的名角儿，集唱、念、做、打四功为一体，融手、眼、身、法、步五法为一炉，念功更是炉火纯青！那一句“主公且免惆怅，保重要紧”，调门极高，节奏和语调却平和舒缓，用足气口，倾喉而生，清澈响亮，十分动听！

慈禧最爱这段，直高兴得手指轻轻敲起节拍，口里也小声唱念。

接着，杨小楼陡转身形，一个“倒翅虎”，直博得满堂喝彩！

正在众人如痴如醉之时，阅是楼外突然有人高声叫嚷：“不好了！储秀宫着火了！快！快！护驾！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