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一路说笑,不觉间已经进了大门。彼时天还没有大亮,司马春被露水打了一夜,发梢和衣褂都凝着水珠,稍有风起,便忍不住浑身寒颤。
“我去给公子拿几件干净的衣服,公子先去洗个脸,稍后就给你送来。”
司马春不觉尴尬地笑道:“这倒不必了,你不是还要去给姑娘寻找野味吗,快去忙吧。”
唤奴回头道:“公子是不好意思吧?”遂又嗤鼻而笑,“放心吧,这里并非只有姑娘家的衣服,自从周公子和你来过之后,我们家姑娘就觉着日后来往频繁,公子们千里奔波,到这里没有一件换洗的衣服怎么能行呢,所以就趁这段时间,赶些手工,给公子们各自做了几身替换的衣服。”
司马春不由一愣,连忙拱手道谢:“姑娘一番好意,司马春先替周懿道谢了。”
“公子不必谢我,也不必替周公子谢姑娘!”唤奴说罢,掩面而笑,转身向一件厢房走去了。
过了一阵,见唤奴从屋里出来向他招手,司马春回头望了望梦言的房门,又抬头看看东方渐渐亮起来的红霞,便缓步进了那间厢房。
“这间屋子是之前公子住过的,昨天晚上公子甘心在外面冻一夜,就没想过到这里来避避寒?”唤奴将一套衣服放到司马春面前,语气平和地问了一句。
司马春自然明白她这句话的用意,于是眉宇含笑道:“有道是君子不入流言之地,我是怕夜里惊扰到姑娘。再说,行走江湖刀山火海都是常有的事,受这点风吹雨打又算什么。”
唤奴接着道:“话要分怎么说吧,对于那些见异思迁的人来说,公子之言确有几分道理,可公子却不能相提并论。”
“为何?”
“公子是个明白人,想来也清楚我们家姑娘对周公子的一念素心,而公子又是周公子的义兄,所以心里面对我们姑娘,必然心如止水。如果秉承这一点,那身处院内和院外有什么分别呢?”
司马春眉头一皱,见她言辞锋利,内心的目的也随之暴露出来,定了定神,颔首笑道:“你的性情如此爽朗,倒有几分西域姑娘的意思。不过,我虽生在西域,理应拘泥这些俗礼,可家父生前所教,都是汉家儒学,仁义礼信之道。男女有别,司马春不敢擅闯深闺之地,这说解释,总也无可厚非吧?”
唤奴一抬头,眯眼冷冷一笑,和他对视良久,眼都没眨一下。
林间鸟鸣之声传来,让二人蓦然惊觉。唤奴回过神来,不由畅然而笑,微微屈膝行了礼,“公子儒雅,唤奴敬佩!”
说着,小步快速出了房门。
司马春松了口气,他只听虞兮说过唤奴刁钻,却没想到一经过手却是如此地难以对付,他不像周懿那般善辩,唯恐哪句话出了纰漏,故而冒了一身热汗。
过了卯时三刻,梦言仍没起床,司马春怀里揣着那封信,在她门前不远处的花圃边闲散,内心无比的纠结。
他此来原是为周懿探听梦言口实的,没想到昨夜那一幕已经证实了周懿的猜测,此时若再拿那些试探性的言辞去问她,那梦言以后该如何自处?她所坚信的那个梦境,以及梦中人给她的点拨,都是她这些年活下来的理由,可一旦梦境与现实发生了冲突,她曾一直憧憬的那个未来,也都变成了希望不实的幻影罢。况且,二十多年来,她在梦中得到的任何关于周懿的事,都是太极山这个幕后推手为了某种目的而用的一种手段,虽然这个目的是什么自己还不清楚,但这些关于周懿的事确是实实在在的,倘若此时把这封书信交到她的手中,那周懿对她的不信任岂不是不言自明?女人的心思固然单纯,可一旦发现自己是一场棋局的较量中被人拿来当做正面交锋的棋子,她的内心将会如何?
反之,如果在梦言面前避而不谈这封书信的事,那唤奴定然起疑,昨夜他私下看到对方不可告人的秘密,也定然会被察觉。届时,对方有所防范改变策略,对周懿来说,这将是一场永远查不明的深渊。
正在烦扰,忽听梦言在房里发出一声撕裂般的尖叫!
司马春健步来到门前,以手扣门,忙喊了几声,唤奴也随之赶了过来。唤奴进了门,司马春仍在门外留守。
“公子进来吧。”唤奴安抚了梦言之后,对着门外喊道。
司马春进了门,见梦言脸色惨白的坐在床上,门头大汗,神色极为憔悴。唤奴坐在床边将她搂在怀内,仍能看出她浑身颤抖。
“姑娘近来心神不安,忧思过度,所以晚上总做噩梦。”说着,唤奴随手从帐前的衣架上取了一见风衣给她披上,“你看谁来了。”
梦言惊魂未定,眼睛仍直直地盯着前方,并未注意到司马春已经进了她的房间。司马春点头躬身,劝道:“忧思伤神,姑娘当以身体为重!”
梦言像是蓦然惊醒,连忙从唤奴怀里坐了起来,看到司马春的一刹间,误以为他是周懿,眼角的泪珠瞬间落了下来!
“姑娘,司马公子过来看你了!”
“司马公子?”梦言神色缓动,忙擦拭了眼泪,披着披风下了床。
梦言让唤奴请他暂到客房稍后,司马春抱拳而别。
过了约有半个时辰,梦言方到客房来见司马春,二人在茶几前对坐。上了茶水,唤奴便去准备早饭了。
“听唤奴说,公子在山里住了一宿,这倒让我惭愧了。我与慕容姑娘情如姐妹,公子来而不入,是我往日照顾不周,虽说君子之交,我却不能让宾至如归,请公子见谅!”
“姑娘哪里话,正因这分君子之交,我才没有想那么多。深更半夜的,任谁都不会冒昧惊扰,更别说是姑娘这清净之地了,风尘仆仆的,不太好!”
梦言神色舒缓,嫣然二笑,二人举杯对饮。
一盏茶后,梦言便忍不住想打听周懿的事,不过苦于羞涩,只得旁敲侧击,“慕容妹妹在白鹤山住得惯吗?那里要是没什么事,闲着也甚无聊,不如来这里小住一段时间。上一次来,是我照顾不周,又因为虞姑娘的事,闹得大家不欢而散,后来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也不知道……他们还愿不愿再来登门。”
司马春眉宇一转,点头道:“亲姐妹也常有拌嘴的时候,姑娘不必在意。说起白鹤山,自从年初周世崖老前辈升仙之后,里里外外都简入俗出,并无什么大事。哦,这些关于他的事,你应该都知道的。”
梦言低眉短叹,“人寿有终,乃是天命。倒是他……因为给我疗伤,耽误了回去见周老先生最后一面!”
司马春忙道:“周懿固然悔恨,却没有归咎于姑娘的意思。”
“那公子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话要捎带给我?”说着,停了停,“我听唤奴说,公子有一封信……”
“……”
“怎么?公子有什么不便之处?”看司马春犹豫之后,梦言抬眉问道。
“周懿确实让我来给姑娘送一封信,让姑娘提前解答他心中的疑虑。不过,我这一路上耽搁了足足两月有余,即便是姑娘解答了,我再回去转告他,恐怕早就来不及了……”司马春支支吾吾,对她的问题显然没有更好的应答。
梦言轻抿一口茶,莞尔笑道:“我还以为是唤奴在逗我,看来确有这封书信!”
司马春一怔,看来是骑虎难下了,不得已,只得把那封信从怀里掏了出来。
梦言接过书信,微微笑道:“公子想必早该饿了,我去看看唤奴在干什么,她总是那么不紧不慢的。”
说着,将信放入袖中,起身点头而去。
司马春拍了拍脑袋,唉声叹气。
出了门,梦言头也没转,直接回了房间,还没进门就已经把信撕开了。
上面小楷所书:一别之后,佳期蹉跎,思卿之绪,每必愁眠!近高堂嘱咐,令早承族业,以飨神明。然丈夫安身立命,必求无悔,今欲以山盟海誓相约,共垂天荒地老之期。未祈卿之所愿,更鲜父母之命,故而诚惶诚恐。季夏家母寿辰,欲以卿之事而说之,不知成否,盼归信告之!周懿谨拜!
梦言手握书信,泪流之下,反复将那句‘欲以山盟海誓相约,共垂天荒地老之期’读了又读,一腔愁绪瞬间烟消云散,自己二十余载苦心不泯,周懿这话算是知己之言,这份痴情没有白费。然而,梦言心里十分清楚,司马春路上日期不过一月,推算起来,他离开白鹤山的时候,张氏的生辰已过,白鹤山闹得人心惶惶的毒酒风波也已告于段落,既然如此,那周懿信中何意,则可想而知了!
唤奴做好了早饭过来唤她,没想到刚打照面,就看她眼眶通红,加之梦言肤色雪白,哭过之后的伤感愈发惹人怜惜。
“这信上都写了什么!”唤奴脾气火爆,一把从梦言手中把那封信夺了过来。梦言止不住,伏在窗前的妆奁前抱头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