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事阿枝没有见到,胡燕归带着她兜了一个大圈子,等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
北方的天就是这样,白天热的像火里烤着,夜里就像在井水里泡着,夜幕降临之时,便觉得白天里热腾腾的地瞬时便冷了,就像刚死的人,转眼之间就凉透了。
阿枝推门进去,院子里静悄悄的,昏暗的门廊灯被灯吹得直晃悠,灰色的青石板院子里笼罩着一层沁骨的悲凉。
朱老三蹲在门槛上劈柴,听到阿枝他们进来头也没抬一下。
“老朱,霍帅呢?”胡燕归问。
他支支吾吾朝屋里比划了一下,继续闷着头劈柴,“吭哧吭哧”好像和那柴火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
阿枝想了想没敢问,停在霍青霖的门前,不知该进还是该退,她想了想对胡燕归说:“你先进吧。”
过了一会儿胡燕归从屋里出来,眼圈红红的,阿枝问:“二愣子呢?”
胡燕归张了张嘴,没说出什么话,眼泪像趵突泉的泉眼似的咕噜噜往外涌,他大约是觉得有点害臊,用袖子抹抹脸,走了。
朱老三突然爆出一句:“老子劈了他!”阿枝吓了一跳,转瞬间,又有些悲凉。
她活了这么久,见了许多生死,与自己相关的,不相关的,大抵如此,总是死去的人往生,活着的人悲戚,这悲戚的其实并不是那死去之人的死苦,而是活人的思苦,吱大仙平日里糊里糊涂,唯有在这生死之事上显得有些超凡脱俗的通透,故而她虽然为二愣子的离去惋惜,却也不至于像朱老三、胡燕归这般失态。
想了想,推门进去,只见霍青霖的屋里没有开灯,暗压压的,好在吱大仙是夜行的动物,就算天再黑也能看得清楚。
霍青霖靠着太师椅,双手交叠放着,仰着头,脖子担在椅背上,脚搭在桌子上,看样子就像是睡着了,可是阿枝看到他的眼角有泪,孤零零的一滴挂在长长的睫毛上,显得十分突兀。
阿枝悄悄地走过去,绕到椅子后面,呵呵手心抱住他的脸,那泪珠便从他的睫毛上沾到她的手指尖上,舔一舔,有点咸。
“你回来了。”霍青霖说道,他没有睁开眼睛,声音里透着疲惫。
阿枝的心底如同中了一拳,沉甸甸的疼,她想,她与二愣子不算亲厚,说起情谊尚且不如与胡燕归更亲近,更何况她又是深谙生死之道的,怎么会突然就难过到这种程度,原本想好了安慰霍青霖的话,全部堵在嗓子眼,堵得心窝疼,顺了顺气,也只说出一个“嗯”。
末了,她也没有再说出一句话,还是霍青霖说道:“你累不累?”
“嗯?”她抬起头,刚才她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用入梦的方法去分担他的悲苦,可是却什么都没有,她不知道是霍青霖真的没有悲苦,还是刻意封闭了自己的悲苦。
“我说,你这样累不累?你不累我可累,脖子都要僵了。”
阿枝这才知道,他是嫌弃自己抱着他的脸,生气地拍拍他的脸说道:“谁稀罕理你。”又说道,“你累了怎么不早说?”
“我以为你睡着了。”霍青霖说着点上灯,屋里便多了一些温暖的颜色,他抬头看她一眼,突然笑了,“你哭什么?”
“我?”阿枝摸摸脸才发现自己脸上的湿漉漉的,原来她也哭了。
“你不是说人死只是涅吗?”他脸上挂着笑,又带着些迫切又认真的神色。
“是啊。”
“那二愣子这回算是涅吧?”
“算。”阿枝说道。
“唉!”他极少这样叹气,又好像是松了一口气,“不管真的假的,这样想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嘿嘿,是真的。”吱大仙笑着说道。
“你这一边哭一边笑的模样可真丑。”
“还不是你害的!”吱大仙很愤怒。
“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让你哭让你笑的。”
“嗯……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我看见你难受就很难受……”
“看到我高兴你就高兴了?”
吱大仙点点头。
霍青霖勾勾嘴角道:“这招式我也用过,不过用在我身上的,你还是头一个。”
“什么招式?”
“没关系,招式不论新旧,管用就行。”
吱大仙一头雾水,搞不懂霍青霖说什么。
“你饿吗?”霍青霖问道。
吱大仙摸摸肚子:“我……倒是不饿,但是我可以吃。”
“走,出去吃点儿。”
“出去吃?”他没事了吗?恢复的也太快了,吱大仙抓抓耳朵,心想不管怎么说,他能不那么难过这总是好的。
“多穿件外套,夜里凉……对,你不怕冷。”说着霍青霖已经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了。
吱大仙看看包裹严实的霍青霖有看看可怜身上正衣单的自己顿时有些不高兴,皱着脸说道:“我也怕冷。”
“那怎么办,我这里没有适合你穿的衣裳。”
“那我穿你的!”
吱大仙上来那股子邪劲谁劝也没用,她打定主意要抢别人衣服穿就势必要穿到,最后霍青霖只好从衣柜底下翻出一套自己十几岁时在教导团穿的衣裳拿出来给她穿,吱大仙终于得意了,对着镜子左瞧瞧右看看,又把头发藏在帽子里,宛如一个愣头小子。
不知怎么,她忽然忆起百多年前的自己,也曾打扮成这少年模样,不过吱大仙终究是吱大仙,绝不是那种没事儿吃饱了就形影相吊、自怨自艾的人,她一拍脑门对霍青霖说道:“我们去喝花酒吧!”
“喝花酒?”霍青霖想,自己方才的确是想出去喝点酒,但是喝花酒又不一样,自己的兄弟刚没了就去喝花酒,自己便是再心大也断断做不到这个地步。
一刻钟后,霍青霖带着假小子阿枝站在了红绡楼下。
“咳,还是去小酒馆随便吃点儿。”霍青霖想,自己固然已经被阿枝带到了这里,但也绝不会再向她屈服,态度一定要坚决,立场一定要坚定。
“不嘛,我好久都没逛青楼了,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这青楼有没有什么变化,我就是好奇,咱们就进去瞧一眼,瞧一眼就出来。”
霍青霖看看阿枝,咬咬牙:“改天。”
“改天要改到什么时候,难得今天心情不好,才要来换换心情。”这个道理也说得通,但是总觉得有些怪。
正说着不知哪里杀出两个姐儿,“亲哥儿”地叫着,不及反应就推推搡搡将他们拥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