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宫笑道:“自是好地,若无此地滋养,袁术哪能兵强马壮,骄奢淫逸?!”
吕布眼眸灼热,道:“退曹之后,必灭袁术,夺得淮南!大丈夫若有壮志,何患无土?!公台拥有奇谋,何患他日无有可用之地?!”
陈宫一怔,看着这般的吕布,突的心中一热,眼中却是一酸,竟呜咽一声,红了眼眶,心中震动不已。当初,当初,若是吕布若此,他陈宫又何苦有二志?!
这是他做梦都想要辅佐的明主,做梦都想要吕布开窍的缘故。
原以为此生无望,原以为若要吕布明了,除天老天给他的脑子劈一道惊雷。
万万没有想到,人至中年,都不抱有希望的时候,天降一个吕娴,突兀的把吕布这个石脑袋给劈的清晰了。吕娴凭着是主公骨肉,敢下猛药啊,便是打这猛虎一顿,这猛虎再生气也打不得,骂不得,舍不得碰吕娴一根头发。
吕布见陈宫若此,一时心中也有些感慨,道:“忆及往日,布实在不堪辅佐,辜负了公台许久,更是不知公台一番苦心诣意,一一思及,难免懊悔。公台,往日幸你不弃,布才不致大败,尚有挽回,回击之时。”
陈宫动了动唇,道:“往日宫亦曾有过二心……”
吕布一怔,却无怒,道:“这是该当的,当日布那样的无用,早晚众叛亲离,并不奇怪。”
陈宫一听,见他竟这样说,一时竟然大哭,对着吕布纳头便拜,道:“主公,宫羞惭欲死!”
“都是过去的事了,布当日不济事公台不弃,而公台便是曾有二心,也有理据,布并不怪,只悔当日从不肯细听公台之谋思,是布之失!”吕布道:“你我君臣二人,以后齐心同德,还望公台不弃我,信我,智能尽言,尽谋。”
“主公有此觉悟,宫自亦必死以报主公。”陈宫泣着哽咽道。
吕布将他扶了起来。
第一回,感受到同心同德的滋味。吕布感觉挺微妙的。可见以往的他有多自负,不会共情了。这种时候,他听闻了陈宫曾有二心,竟然会可怜心疼陈宫。那种情况之下,还不曾弃他而去,可见他心里有多失望和难受过了。
虽说是吕营第一谋臣的称号,可是往日的吕布又听了他几回的计策呢,哪一回不是陈宫劝了又劝,他才十之听一,而且还延误时机,到最后一败无成。
吕布竟觉无比的惭愧,又道:“杨弘不能久留,久留若知娴儿之能,必然要求娶我女,要求娶我女是假意,真心怕是会以此为借口,攻我徐州。”
“此亦宫之所虑,”陈宫道:“若知女公子有大智谋,袁术必惧。袁术本已惧主公之勇,如今若知主公添一智勇之女,只怕会即刻倒戈曹操!所以,当下愁的是怎么能让他刺探后安心离去。”
陈宫道:“宫以为,若不能续姻亲之好,当要以财物等利以诱之。”
陈宫说完便暗暗观察吕布脸色,却见吕布并无心疼神色,暗暗兴奋。现在的吕布,果然已经对财色不怎么贪婪了。大约是因为心中有了更大的谋求,听到要给出财宝,竟也没有什么动容之色。
吕布思忖半晌,道:“金玉宝珠,袁术岂会放在心上,他虽贪,但也不缺,有则多多益善,然而,袁术所贪者,其实是土地。”
陈宫心中大喜,吕布果然已有大进步了,陈宫喜色道:“主公莫非有什么巧计?!”
“昔日张仪许以楚国六里之土,故以六百里诈之。”吕布道:“只是,不知那杨弘可信。”
陈宫细思起来,道:“此计难行。其一,城池国土难得,若贸然许之与袁术,杨弘只恐其中有诈,其二,若行此许,缺一能言善辩之谋士。张仪何其能言善辩也。此计,非陈父子不可行。然他们父子二人……”
吕布也知道陈与陈登心不在自己身上呢,叹道:“他们曾破我与袁术婚盟,便是许以土地,杨弘又岂能信之?!而若要许汜或王楷去,他们二人却不足以取信于杨弘,盖因他们并非我首下第一谋臣。”
陈宫道:“宫可试之。只是,却不能让杨弘知晓是主公许以此利,而要他们以为,是宫有叛主公之心,杨弘必信!”
吕布一怔,道:“公台?!你可不能……”
陈宫心中感动,笑道:“主公勿忧,宫便是能弃主公,亦不能弃女公子而去啊……”
“……”吕布一时竟不知道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陈宫见他呆呆的,便笑道:“明日,主公何不与宫再演一场戏?!”
吕布颔首,道:“不错,娴儿也说,要恢复往日情状方好。”
“明日宴客,必要杨弘知晓,主公与臣不和。”陈宫道:“如此,此计可成!”
吕布点头,却执住陈宫的手,道:“往日若公台弃我叛我,我吕布死矣,何能存以面目到今日。公台,布信你,必不叛布,你可千万不要再生有二心。那袁术能给的,我吕布也能的。”
陈宫听的哭笑不得,又好笑又心酸。
吕布想是怕他不放心,又道:“待退曹以后,待拿下淮南,布定拜公台为相。计计听从,绝无二话!”
陈宫好笑心酸之后,却只余感动。
原以为冷却寒掉的心,再也不会恢复热情,然而陈宫如今竟也是知道的,原来自己,虽年纪一把,却依旧拥有热血,虽然灰心丧气过,却依旧带有幻想。
“主公!”陈宫道:“当年宫自跟从主公,从无有害主公之心,往日二心不提,从今往后,宫若敢背主,死无葬身之地!”
主臣二人,一时冰释前嫌,心中更贴近一层。
两人再次跪坐下来,陈宫道:“当年张仪凭三寸不烂之舌,破六国合纵,一成霸业,实为震撼,他日若陈登肯为主公所用,他之才能,足以匹敌张仪!”
吕布深以为然,细细听之。
陈宫见他听得进去,道:“若要行张仪故计,只恐细节方面,还要依宫来。宫自认无有三寸不烂之舌,因而此计,只能以我君臣不和成计,若主公贸然许诺以后分地,杨弘岂能不疑之!?此人虽倨傲,然而若论智,并不在宫之下。”
吕布明白了,道:“此事,布并不能出面!”
“正是,”陈宫道:“当日主公与刘备盟誓,可有盟书?并无,白纸黑字,尚可以背弃,更何况无有盟书?!只是,若是主公许以土地,此诺出自主公之口,他日却不遵之,恐天下人依旧以为主公是无信之人。刘备以忠义著称于世,可以轻易背盟,然主公却不能,盖恩主公已经名声很差,若再轻诺不行,只恐再不能取信于天下人。因而,此计若要成,只能让宫暗中成之,只要主公信我!”
吕布道:“公台为布所虑,布皆知,布若不信公台,还能信何人?!”
陈宫心中一软,道:“所以,此事主公只作不知,他日事发,一概可推于宫身上,想天下人也必想不到主公亦知此事的。待取了淮南地界,宫便是以诈术名传于世,也并无悔。”
吕布动了动唇,虎目之中略有动容。他太知士人的毛病了,比他还要严重,爱惜羽毛比他爱惜才勇还要更甚。
可是陈宫却不惜以此为诈吗?!名声啊……
“主公勿虑,为了大业,别说宫的名声,便是女公子,也不惜自污,一生所求,不过是为了主公他日能成霸业,霸业若成,便是污名,也能成佳话逸事,而霸业不成,一切虚名,皆无有意义。还望主公明察决断!”陈宫道。
吕布沉吟道:“公台与吾女如此为布,布都知。布定不忘今日壮志,若负了公台,布愿一死!”
“主公何故此言?!”陈宫知他真心,忙道:“主公在,徐州城才是吾等家国,还望主公他日土地扩疆,始终不忘家国天下之志!”
吕布道:“布绝不敢忘!”
陈宫道:“如此,宫便一死,也无憾,而况区区之名乎!”
吕布点了点首,听他细细说了明日之宴事,无有巨细,皆听从。
陈宫道:“主公虽然名声狼藉于外,却再也不可牺牲己之名声。当年,商鞅变法,第一步是何?!”
吕布了然,道:“先取信于人!”
“是,取信于人。”陈宫道:“若无信,民不从,法不成!而今主公也是如此,既已有污名,以后行事更当小心谨慎,只因若无信义,无人可信,无人来奔,无人可用,便是扩有疆土,无人可治,又有何用?!”
吕布听进去了,若有所思。
洗白很重要,很重要。这是陈宫和吕娴一直在努力的方向。
退曹之战,的确赢了可一战成名。
可是然后呢?!
若要一统天下,无有信义,便是当年楚汉二分天下,项羽强势若斯,依旧可失之疆土。
陈宫走一步,看百步,而眼界也早超脱于此之外!看到千步万步了。
吕布动了动唇,微红了眼眶,道:“只是,苦了我儿与公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