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狱吏疑惑目光注视下,宗无圣带领孔敖父子来到阶梯前,快速走到地下一层,正欲往最里面行去,忽闻一道苍老且浑厚的声音传来,“我这耳朵今天似乎不聋了,且让我猜一下是谁来了?”
闻听声音,孔敖与孔齐顿时欣喜于面,喜极而泣的泪水悄然滑落。
凭这一份豁达,临死还能如此谈笑风生的心境,他们爷俩比起孔荣来就相差十万八千里不止。
宗无圣这也是第一次得见心目中的英雄,不禁也心情忐忑,在还未见到孔荣面之前,脑海中便在幻想这道声音的主人长相如何?
待得来到铁栅栏前,真正面对那位清瘦矍铄,白须垂于胸口,眼神爆射出神光的耄耋老人时,宗无圣才知道自己脑海中过分的美化不足为过。
面前的孔荣比之他脑海中的幻想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孔荣显然没有猜到孔敖父子这么快便会赶来,尽管昨日宗太极跟他提起会安排他们前来相见,但真正见到面前自己的孩儿跟孙儿时,孔荣还是恍若梦境,静静打量面前三人,辨别这是梦还是幻。
孔敖在铁栅栏前重重跪下,声泪俱下的连连叩头,不知叩了多少下,额头已然冒出鲜血,“孩儿不孝,让您受苦了!”
孔齐也似乎如梦初醒,紧随着跪倒在地边磕头边啜泣,“爷爷,不孝孙子孔齐来看您来了。”
看着二人真实的身影,孔荣才知道这不是梦,是孩儿与孙儿来看自己了。遂从地上站起,隔着栅栏道:“你们都起来吧,莫要哭哭啼啼。”
孔荣声音不怒而威,孔敖爷俩立马止住哭声从地上站起,看着熟悉的面容不知该说些什么。孔荣将目光落在一直默立不语的宗无圣脸上,心中泛起惊骇,暗叹此子天人之相,定是宗无圣无疑。
宗无圣与孔荣眼神对视,遂谦逊的深深一躬,“晚辈圣,见过孔荣上卿。”
“你就是那位圣?”
“晚辈正是那位圣。”
“不错。”孔荣全然不看孔敖爷俩,捋着胡须笑呵呵道:“听说你在朗州变法搞得不错,可知变法如何才能长远?”
“公正无私,深得民心方是长远之道。”
孔荣又问,“变法的目的是什么?”
“变法不是以法律为压迫百姓的武器,而是用更好的法理联合百姓,共同谋求高层次的生存之道。法,武器也;法,亦是指路明灯也;法,更是鞭策掌权者更好的为百姓服务之利器。”
宗无圣一番锵然言辞,让孔荣双眼更加清澈,脸上的表情随之浮现出兴奋,大呼一声,“好!果然不同凡响,一语道破法之精髓,不枉宫里宝座上那位对你寄予厚望。我孔荣也死而无憾了。”
听到此话,孔齐立马接话道:“爷爷莫要放弃希望,孙儿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
孔荣脸上的兴奋陡然消失,目光凛然的瞪视着孔齐,“休得胡言乱语!看不清形势,不懂得博爱,我孔荣有你这孙子也是汗颜。”话到此处,孔荣将目光移到孔敖脸上,那股威严压迫的孔敖有些喘不过气,登时跪倒在地,“孩儿管教无方,父亲请责罚。”
“哼!”孔齐甩甩衣袖,指着宗无圣道:“莫要再提救我之事,今日从这里离开马上跟随他回朗州,在我死之前莫要再来中州。”
孔敖与孔齐被孔荣的气势吓住,吭吭哧哧说不出话来,只能双双跪在地上不敢作声。沉默片刻,孔荣口气软下来,柔声道:“你们都起来吧,好好听我说。”
待得二人起来之后,孔荣娓娓道来:“我们孔家三代忠良,但是没有一人有大作为,哪怕在他们死后百姓也记不住他们的名字。难道我们孔家三代为官,必须要默默无闻吗?”
孔荣话到此处喟然一叹,继续道:“为官之道不是你官做多大,管多少土地多少人,重要的是你为百姓做过什么,有没有为百姓解决疾苦,在你管理下,百姓有没有过上幸福生活。”
话到此处,孔荣有意考验宗无圣,遂问道:“你可知王上为何杀我?”
宗无圣来回踱步,思忖有顷,缓缓道:“王上深谋远虑,有意让五国对毗卢国施压,便于对上卿的处置。只要目前私自变法这条莫须有的罪名度过去,再将上卿杀死,日后他定然会以‘五国合谋,逼杀上卿’之由,对五国师出有名……”
话还没有说完,孔齐忍不住愤愤道:“宗家老儿如此阴险歹毒之心,合能平复天下?”
孔荣此时似乎并没有生气孔齐插话,直视宗无圣想听他如何解释,宗无圣正色道:“权力场如同战场,不得以德行操守看人,只要他是为天下百姓,牺牲上卿一人未必是坏事。况且他与我见过,明确指出会拥护我在朗州变法、铲除老世族、将来慢慢削弱那帮奸佞之臣的力量后,使我毗卢国大出天下。所谓大仁不仁,我以为王上如此便是大德大操。”
“不错!”孔荣今日是第二次肯定宗无圣言辞,补充道:“目前天下还是姬天子的天下,就算他不问朝政,六个诸侯国若有任何战事都要向其请示,这次五国兴师动众给毗卢国叩上私自变法,欲推翻姬天子政权的帽子,显然是要灭掉毗卢国。可我们目前的军力即便对抗其中一国都显吃力,更何况五国大军?
王上杀掉我这变法源头,便是最明智的做法,同时,也为将来的师出有名最好铺垫。我相信王上日后绝对不会对五国手软,也绝对不会对皇国佞臣留情。如此长远一步棋,何来你所说心狠歹毒?”
孔齐越听越心惊,他确实没有如此大局观,在孔荣与宗无圣的对话中,他已然明白天下形势,心中开始思量自己如此莽撞之举是对是错?
“上卿胸襟,星源辽阔,慷慨赴死,天下之幸也!”
面对宗无圣的褒奖,孔荣自嘲一笑,“高估老朽了,我也不过是看明白时事罢了,再说我这老头子还能活几年?不如趁着如此良机,为自己的晚节再增添一抹光彩,若是日后你变法成功,毗卢上下普及新法,老朽或许还不至于被奸佞之臣说成,以身沽名,心逆而险。”
闻言,宗无圣哈哈大笑起来,孔敖与孔齐也是相视而笑。这一刻,他们终于想通了。
孔荣见三人会心大笑,心中对孩儿孙儿的不快也悄然消失。这一微妙变化,宗无圣都看在眼中,收起笑容正色道:“上卿还有什么未了之事需要晚辈代劳吗?”
“倒是真有一件事情。”孔荣神秘一笑,继而转身去到牢中墙壁旁,将竖在墙壁上的草席揭开,顿时浮现出能容一人钻进的洞口。
孔荣拖着年老体衰的身体在三人形同痴傻的目光下钻了进去,不一会又倒退而出,手中多了一个小包袱。
回到铁栅栏旁边时,孔荣将包袱递到宗无圣面前,“老夫唯有此事需要托付于你。”
宗无圣颤巍巍的双手接过包袱,打将开来,一卷卷竹简映入眼帘,“这是?”
“老朽生平研究法理,这些年来颇有收获,将毕生研究全部记载于竹简之上,望你带回去交给朗州那位独臂少年淳髡,也算是我孔荣在将死之际收一名关门弟子。”
宗无圣双眼有些温热,看着手中一卷卷竹简,眼泪在眼眶中打着转,“上卿所托,晚辈必当完成。”
孔敖此时注意力不在那竹简上,而是在那洞口之上,插话问道:“父亲,那洞口通向哪里?”
孔荣微微一笑,“通往牢狱之外。”
闻言,三人面面相觑,孔敖爷俩已是泪眼婆娑,孔敖啜泣道:“父亲明明可以逃走,为了毗卢百姓非要在此等死,父亲心胸孩儿望尘莫及,还望来生再当父亲的孩儿,传承父亲博大胸襟。”
“好了,莫要再说了,此地有郑和盛的眼线,你们就此离去吧。”
孔敖爷俩不再多说,重重给孔荣磕三个头,异口同声道:“来生再为父亲(爷爷)尽孝道。”
孔荣没有说话,缓缓转过身不再看爷俩,待听到三人离去的脚步声后,再次转过头看向远处,两行热泪在沟壑密布的面上潺潺流下。
……
廷尉府。
郑和盛今天是第一次在他的书房会客,里面端坐二人,一位是他的弟弟,曾在丹州任职城主的郑和源;另一位是身穿竖条纹长袍,留着浓密络腮胡的怪人。
怪人不仅穿着打扮与毗卢人不同,就连长相也截然不同,但见怪人是蓝眼睛,高鼻梁,头发与胡须都是棕红色,且浓密的让人咋舌。嘴唇上的胡须浓密到竟然将嘴巴都遮挡住。
郑和盛客气道:“索沃特使,你的问题我不能明确回答,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我国王上肯定会杀孔荣。”
索沃用生硬的毗卢话说道:“要不是我们看在与廷尉大人的关系上,早就攻打毗卢国了,望廷尉能够启奏你们王上,若是再不杀孔荣,就是包庇私自变法之徒,那时就别怪我们五国不念旧情。”
“索沃特使所言极是,我一定会即刻禀明王上,给特使一个满意交待。”
听到此处,索沃脸上显出狡诈之色,“杀死孔荣其实是五国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五国更愿意毗卢国包庇孔荣,那样我们现下就可以发兵毗卢,这一点廷尉大人不会不知道吧?”
郑和盛脸色倏然变化,口气有些冷淡下来,“索沃特使难道在质疑我们的合作?只要你能再联合五国特使对毗卢国进行一次逼迫,王上必然会收回秋后斩杀孔荣之命,改为立即执行。只要你帮我杀掉孔荣,你们永戟国那一千辆乌金战车我在一年内一定给你们亲自送到门上。”
“我与廷尉多年交情了,自然不会让廷尉难做,明日你在宫里等候便可,五国特使必然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