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文从县寺出来后,直接登上车驾。他没有带吏役,而是由自家仆役赶着直奔陈县城外十里的驿亭。
他一早便接到了恩师伏生的亲笔信,约在此地相见。送信的是恩师府上使唤了多年的老仆,所以左文虽有疑惑,却不得不即刻动身。
凡始皇帝出行,必有大批宫人、侍卫、官属一路相随。既能彰显朝廷煊赫,又能做到随时处理天下之事,不会耽误政务。
而且能够伴驾左右,是一种极大的荣宠,即便天南海北的跑,也不得不咬牙坚持。大儒伏生已经将近50岁了,这在秦代可不算年轻。但是为了保住这份荣宠,他仍然坚持着随驾左右。一路从咸阳而来,即便是有车驾代步,但仍然要忍受颠簸之苦。
好在,到了淮阳地界,一切辛苦都值得了。伏生的乡梓本就在淮阳郡,所以当始皇帝的车驾临近淮阳时,伏生便找机会觐见,向皇帝告假,欲要回乡看看。始皇帝一向优渥老臣,更没有到了家门口不让臣子归乡的道理,便当即允了。
却没想到,浮生只在家乡兜了一圈,根本没有停下,而是掉头跑到了陈县十里外的驿亭中。
他来此地目的很简单,就是要召集自己的弟子门生,阻止奸邪都田啬夫鹏见驾!
左文坐在马车当中,忍受着时刻不断的颠波,脑中根本无法思考。挨了小半个时辰后,车总算停了下来,仆役在车外喊道:“主公,到了”。
挑开车帘,向外确认了一眼。然后左文才起身,踏出车外。紧接着,整理整理了一下发冠和衣袍,才进入驿馆内。
驿馆正堂外,早有伏生的仆役等候着。见到左文,便上前引路。于是左文很快就来到了伏生休息的房门外。
轻轻叩了叩门,褪去脚上的鞋履,低头迈步入内。就看到老师正端坐在案前,手中拿着一卷书简。
左文连忙小步快走上前,伏地顿首道:“不肖弟子左文,叩见恩师!”
伏生这才放下手中的书卷,抬起有些浑浊的眼睛,看了一下跪在地上的爱徒,说道:“坐吧”
左文起身,轻轻的坐在伏生下手,打量着自己的恩师。只见伏生已经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左文心中一酸,情不自禁的双目含泪,说道:“恩师,您苍老了许多”
伏生哈哈一笑,带动白须乱颤。他微微摇了摇头道:“一入朝廷,每日便有俗务缠身,耗尽了精力。吾又不是那深山中食露吞丹的仙人,怎会不老?”
说着,他也打量起左文,见弟子依旧干练,颇为欣慰的道:“吾看了汝去年上计的结果,被朝廷评为最。按照惯例,似汝这等贤才,再磨勘一年,就可升入咸阳为吏了,你很不错。”
被恩师如此当面夸奖,左文微微有些脸红,连忙说道:“是恩师教导的好,弟子愚钝,只不过照着恩师的教诲去做罢了。”
自谦过后,左文问出了心中的疑惑:“不知恩师突然前来,是有何要事?”
伏生却是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说:“不急,你的师兄稍后也要来此。待他来了,吾等再一起商议。”
左文的师兄,便是阳城县的县令赵阳。
后者听言,心中一惊,暗道:“恩师这次所图必定不小,竟然将自己在淮阳郡最得力的弟子都召集了。”
片刻之后,门外就响起了叩门声,果然是赵阳挺身而入。赵阳见到左文也是一愣,但转瞬便反应过来,先给老师顿首行礼,然后又与左文相互见礼。待礼毕,这才坐在左文的上手位置。
赵阳的官爵虽然比左文略低,但因为这是恩师召见,所以只论师门,不论官爵,因而他才能够坐在左文的前面,离伏生更近一些。
这时候,伏生才缓缓开口了,说道:“如今儒家势微,法家坐大。各地郡县都在奉法弃儒,不但学儒的人在减少,就连官府之中也在排斥儒生。”
“唉”长叹一声,伏生道:“汝二子,皆乃吾最得意门生,前途无量。为师亦不忍因儒家身份而误了你俩前程。尔等若欲改换门面,为师也自无不允。”
左文和赵阳闻言一惊,连忙起身叩首,齐声说道:“恩师说的哪里话,弟子怎敢做此欺师灭祖之事?望恩师收回此意。”
伏生这才满意的点点头,说道:“果然是吾中意的弟子,起来吧。”
“为师此次前来,就是要力保我儒家在淮阳的根基不失,同时还要除去那些祸乱地方的酷吏。特别是都田啬夫鹏,要将其扼杀于未萌。”
赵阳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左文却疑惑道:“鹏即便为都田啬夫,也不过是弟子手下一吏耳。怎劳恩师大驾,亲自前来动手?”
伏生却摇了摇头,说:“尔等不知,那小贼以背天反季之耕,闯下偌大名头。陛下已经动了召见他的念头。此次圣驾前来淮阳,也主要是为了亲眼看一看冬种的成果。倘若”
剩下的话伏生没有说,但左文已经明白了。倘若鹏真的有缘见驾,那很有可能就此飞黄腾达,从此再也不受制于地方,所以恩师才如此着急。
但是皇帝要召见谁,又岂是他们这种地方小吏能够置喙的?便是恩师自己,恐怕也无法左右皇帝陛下的想法吧。
这是,一旁的赵阳问道:“恩师既至,可是已经有了妙计?”
伏生抚须而笑,将方才拿在手中的竹简传下,道:“为师也在头痛该如何处置,岂料天助吾等,汝二人自己看吧。”
赵阳结果书卷,扫了一眼后又传给左文,二者面面相觑:“白虹贯日?”
“然也!”伏生道:“此乃为师在咸阳的密友来信,言说宫城之上有白虹贯日,此大凶之兆也。”
左文皱着眉头,说:“恩师,白虹贯日确主大凶,但皆出于刺客现身之时。前有聂政之刺韩傀也,后有荆轲慕燕丹之义。该如何与那都田啬夫鹏牵连?”
赵阳道:“师弟你就是太过端正,怎还不晓得此中关窍?朝中太祝乃阴阳家,专掌鬼神天象。他与儒素亲厚,只要他说一句话,不就成了?”
伏生赞赏道:“阳,汝言无差。太祝亦有奏报,不日便可送达君前。“
说到次处,年逾五十的伏生突然声色俱厉起来:“春种、秋收、冬休,此天命也。鹏实奸贼,反其道而行之,定是惹恼了上天。如今上天示警,吾等自然要进言于陛下,以除此獠。”
此师徒三人在驿馆中谋划的火热,却不曾想过隔墙有耳。那侍候了伏生许多年的老隶臣就立在窗外的拐角处,将里面的谈话声听的一清二楚。
就见他从怀中取出一片绢帛,用炉中黑炭潦草地写了几个字,然后就卷在一起,唤来驿馆的下吏。
一块腰牌在下吏的面前晃了晃,这不耐烦的下吏顿时毕恭毕敬起来。听了老隶臣吩咐后,就接过绢帛,直出驿馆,驾马飞奔而去。
半日后,这绢帛就呈现在了随驾的少府令章邯案头。
“哈!”章邯扫了一眼,扔入火盆,火花砰的一声炸开,绢帛就化作灰烬。
“上吏何故发笑?”一旁的属官问道。
章邯微微闭上眼睛,用手指轻轻敲打着书案“腐儒作妖。”
“敢言上吏,近日来六国余孽动静不小,是不是早作安排,以免惊扰圣驾?”另有属官请示。
“无妨,尽是魑魅魍魉,疥癣之疾也,不足为惧。”章邯睁开了眼睛,冷声道:“带陈县都田啬夫鹏来见本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