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后, 清宁宫也接到了报丧的消息。朱祐樘独自静坐了片刻, 不期然地想起了这么些年来万贵妃给他带来的痛苦与阴影。在他出生之前, 她便是笼罩在他们母子俩身上的阴云。他曾经被这片阴云折磨得夜不能寐,不得不时时谨慎,每一步都行得小心翼翼。而今,在他成家之前, 它终是散去了。
折磨了他这么久的阴云,没有机会再继续折磨他的妻儿, 确实是值得庆幸之事——自从确定万家数人都因脑卒中而亡之后, 他等这一天其实等了许久, 暗中也悄悄做了些布置。从万贵妃越来越频繁的昏厥来看, 他很清楚这个消息或许随时都有可能传过来。只可惜, 依旧有些太突然了,他还来不及为母亲做些什么……
想到此处,朱祐樘眼底掠过一抹沉沉的郁色。不过, 他很快便将这些情绪藏进了心底,唤道:“更衣。”此时他穿着枣红色的八团龙燕居服,并不适合出现在安喜宫。唯有立刻换上一身素服,才不会被有心人挑出错来。
当朱祐樘赶到安喜宫的时候,里头早已是一片慌乱。萧敬正奉朱见深的口谕,将所有宫女太监都关押起来, 仔细审问万贵妃薨逝前后可有异状。一时间,喊冤的,叫嚷着救命的, 跪下来求饶命的,妄想冲出去的,绝望哭泣的,几乎是随处可见。
“千岁爷救命啊!”还有人将他当成救命稻草,忙不迭地扑了过来。
何鼎与李广忙将这些人挡住,唯恐他们冲撞了自家主子。朱祐樘微微皱起眉:“萧伴伴素来公允,不过是奉旨问你们几句话罢了,何须如此惊慌。闹得安喜宫如今不得安宁,处处混乱不堪,成何体统?”
他温雅俊美的面容虽看起来温和如旧,却也透着几分东宫太子的威势。这几句话亦是说得不轻不重,令不少宫女太监都猛然醒悟过来,究竟该如何做才能给自己谋取一条活路——哭哭嚷嚷只会让皇帝陛下更疑心贵妃死因不明。若是他们能证明,贵妃之死确实是意外,皇帝陛下总不会像贵妃那样狠心,让他们都去地下继续侍奉贵妃。
这时候,太后的舆驾也已经到了。朱祐樘忙上前给周太后行礼,扶着她登下舆车。周太后环视着周围,眉头轻轻一动:“该问的确实须得问清楚。不过,倘若他们没有过错,便是看在他们曾经侍奉过万氏的份上,也不该处罚他们。就当是为咱们家里积攒些功德也好,不可枉造杀孽。”
“老奴明白。”萧敬回道。他当然很清楚,这些宫女太监其实都是一群苦命人。就算他们没有什么功劳,也有苦劳。毕竟,这宫里谁不知道,侍奉万氏从来都不是什么好活儿。每年从安喜宫里拖出去的尸首和丢进安乐堂的人还少么?
祖孙二人缓步走入安喜宫正殿内,就见朱见深呆怔着坐在床边,正紧紧地握住万贵妃的手不放。而万贵妃披头散发,脸色青白地躺在床上,显然早已没了气息。她的表情仿佛定格在了狂怒的那一刹那,狰狞而又扭曲,好似是一位发了疯的老妇,半点也没有往常的模样了。
即使如此,朱见深亦是毫不在意。仿佛能透过她的遗体,望见当年那位奉孙太后之命前来照顾他的芳华正茂的侍女。无论她是否随着时间渐渐变老了,在他的心里,永远都铭记着她青春年少时的面容。
可是,如今掌心里的温度正在慢慢流失,这具身体正在变得僵硬。即使他再不愿意承认,他的万侍长也已经死了。意识到残酷现实的这一刹那,朱见深的精神瞬间便萎靡下来。他的目光里充满了茫然与无措,仿佛一位失去了怙恃的孤儿,再也寻不着自己的依靠。
当他的目光落在周太后与朱祐樘身上的时候,意识才恢复了片刻的清醒,张口便道:“……贵妃去了,我也活不长了……”说罢,竟是双目发红,泪如雨下。
“堂堂皇帝,浑说甚么?!”周太后喝道,使眼色让旁边的覃吉等人将他扶起来。朱见深挣扎着不愿起身,她淡淡地道:“你难道愿意万氏就这么披头散发的入棺?不想让她大殓了?若是身体完全僵硬了,连丧服都穿不进去!你自个儿选罢!”
朱见深愣住了,呆呆地望向他心爱的女人。她那般爱美,定然不愿意这么狼狈的下葬……连她的神情,也不能这样狰狞地去往地府。于是,他不再挣扎,只是将手覆在了万贵妃的脸孔上,低声道:“安心去罢,朕迟早会来陪你的。”
说来也奇怪,等他移开手掌的时候,万贵妃的遗容便平静了许多。朱见深似悲似喜,命李女官给她大殓,便扶着覃吉等大太监来到外头的燕居室里。此时,皇后、邵宸妃等后妃也都纷纷赶到了,各怀心思地静静立在他跟前。
朱见深缓缓地环视她们,用依旧带着哽咽的声音道:“皇贵妃薨逝,以高祖所颁的《孝慈录》礼制服丧。太子与诸皇子,皆为庶母服齐衰杖期一年。文武百官与三品以上的内外命妇,着丧服哭灵一日。你们回宫去,将衣裳换了再过来。”
皇后与众妃皆应诺,带着皇子皇女们离开了,朱祐樘也行礼告退。等他们都走远了,周太后方皱眉道:“皇帝,便是按《孝慈录》守制,也应遵循仁庙(朱高炽)与诚孝太皇太后(张氏)的遗命,以日易月,十二日即除。此外,二哥儿的婚事亦不能耽误。”
朱见深望着她,看起来格外疲惫:“宫中举丧,不宜举行婚礼,不如推迟数个月得好。”
“万氏不是皇后,并非太子嫡母。只是庶母而已,就算举丧也不妨碍二哥儿的婚事。”周太后坚持道,“今儿是正月初十,以日易月,二十一日正好除服。除服之后,谁也没有不让年轻一辈成婚的道理。”
“母后满心就想着除服,想着成婚!可曾想过儿臣如今正在想些什么?!心爱之人刚去世,儿臣哪有甚么心思看着儿子欢欢喜喜地成婚!只是等几个月而已,母后都等不得么?莫非并不是母后等不得,而是太子已经等不得了?!”朱见深终于情绪失控,拍案而起。
周太后并没有发怒,反倒是格外冷静:“太子倒是一直都等得,等到了这般年纪才成婚,亦是没有半点怨言。只是我的耐性不如他,想着你膝下连个孙儿孙女都没有,无颜去地下见先帝,所以再也不能等了而已。”
“为了万氏,你曾薄待过他多少回,你心里很清楚。若是这一回,你还因着万氏对不住他,我断不会准许。二哥儿愿意为万氏服丧已经是仁至义尽,你也为他想一想罢。再者,便是我不反对,群臣也会反对的。太子都已经到了如今的年纪,万万没有因为庶母丧礼便推迟婚礼的道理。”
朱见深垂下眼,冷笑了几声,再也没有言语。
这时候,忽又有人来报:“皇五女薨了!”
皇五女是一位尚且没有位份的淑女所生,不过才四五岁而已。因母亲位份低,她平日里就像个透明人似的,几乎得不到多少关注。连周太后都已经记不起来,她有多少日没见过这个孩子了,更不必提连孩子的面容都记不清楚的朱见深了。
周太后蹙紧眉,刚要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孩子怎么无声无息地便夭折了。就听朱见深道:“这孩子倒与贵妃有缘,贵妃走了,她也跟着走了。可惜她没有投生在贵妃腹中,便将她封为长泰公主,过继到贵妃膝下,与贵妃合葬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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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贵妃薨逝的消息,很快便传出了宫外。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很是震惊,好端端地怎么突然便薨逝了呢?万家更是如丧考妣,只觉得整个家里的主心骨都倒了,慌慌张张地上折子想要进宫哭灵。当然,更多的人在震惊之余,却是难免窃喜。万贵妃对朝局的影响甚大,几乎都是负面作用。如今她走了,说不得朝堂的风气就能为之一变呢?
悲痛难当的皇帝陛下决定辍朝七日,将他的那群道士和尚都唤进宫来,给他的爱妃大作法事。安喜宫内外几乎每天都能瞧见和尚与道士们来来往往,念经敲木鱼,燃香烧黄符,很是忙碌。皇帝陛下还亲自给贵妃取了谥号“恭肃端慎荣靖”——便是如此,他也依然觉得不够,只恨不得将所有美谥都加在里头,群臣好说歹说才劝阻了他:谁见过皇贵妃的谥号比皇后、皇太后谥号还长的?
皇帝陛下还亲自为万贵妃挑选了墓地,定在了天寿山西南。不必说,丧礼所用之物各种逾制,除了极个别之外,几乎与皇后丧礼无异。对此,不少臣子都提出了反对,作为后宫之主的王皇后却很淡定。她好不容易才熬死了万贵妃,人死如灯灭,又何必在丧礼这种小事上给皇帝找不痛快呢?
张清皎亦是在万贵妃薨逝的当天得到了确切的消息。宫里的周太后特地派了女官前来告诉她,宽慰她不必担心,一切如常即可。她倒是不担心什么,只是觉得压在头顶上的大山终于自动消失了,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怅惘而已——
原来,她宫斗前期的对手并不是万贵妃,而是另有其人。不必与声名远扬的万贵妃过招,自然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换个角度而言,堪称是成婚之前老天爷给她的大惊喜了。不过,防备不知何时才会出现的敌人也不容易,她可得时刻做好准备才行。
作者有话要说: 宪宗:qaq,爱妃走了,我也活不长了。
周太后:让我白发人再送黑发人,你倒是很孝顺嘛。
太子殿下:父皇,我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呢。
张姑娘:……(放心地去吧)
宪宗:_(:3∠)_,我还能再熬几个月,该干的事儿都得干完才能放心地去找爱妃。
作者:豪华便当已经在前方等着你了,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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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妃薨逝了,宪宗的便当也已经在制作途中了。
不过,在此之前,咱们太子和小张得大婚啦~~
明天开始大婚,么么哒~
正在思考,怎么把这套繁杂的程序走下来……